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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诗选10首

发布: 2009-5-15 07:49 | 作者: 廖伟棠



原野


    在那里,孤寂的江河之上
    用激浪流转着大地所有的痛苦。
        ——维尔哈伦

天穹:见梦杀梦。抬头看不见飞机,
飞机和2千条航线,飞机上人也看不见原野
沟壑和流民纵横。大雾在原野上绵延,仿佛中唐某年。

每一个十字路口上都躺着一个耶稣,而快乐
和悲苦的人民踏过,曳着舶来的电脑主板、芯片、光盘,
曳着这里面的思想,一个比一个肮脏,齿轮们洒落在原野上,闪着光。

后来者踏出了血,他们随身携带初冬的一场薄雪,
血和雪混合枯萎的草叶,滋润不了原野千年的渴,
血随着雪落到了城市,变成泥污,城市的灵魂从中诞生。

酒吧里跳着炽热的舞。酒吧旁边是工厂,
五月旁边是严冬,劳动节的黑旗低垂、红旗乌有,
而你脚下的水泥、电缆、光缆,时刻通向哪一条淤积满纸船的河流?

青春挥洒如蒸汽中的精液,枯枝巧开花,
如铁花,迅速挫磨溶化,在铣床上你和同乡的姑娘们举行了婚礼,
生下来乌黑之子、枯萎之子、嘴里含着箭头的夜之婴儿。

齿轮们洒落在原野上,闪着光。千里江山
锁于一个个工地的大闸,鼹鼠们还在千里乘千里的广邈挖洞,
在每一个电线的结上,都插上一朵灰烬似的梨花。

齿轮们洒落在原野上,闪着光。村庄上林立着盾,
而原野的剖面,一絮絮都是生锈的枪。雪越下越大起来了……
飞机投下迅速的阴影。十字叠加着十字,人层压着人,梦屠杀着梦。

2007.2.8.


达摩山下赠达摩流浪者


第一个是你,水遁的捻火人,翻身
蹈浪者。未知你曾否潜行过此?
我在这里第一次渴饮转山路上清净雪,
而你已经畅饮百次,自夸可比青稞酒之美;
我在这里涉水,金沙江,而你已经领澜沧入湄公。
雪走到了山下,其宗桥旁,开桃花,
属于你的,山、浪花、明暗月。

第二个是你,贡秋丹增强丘,
曾经带海进城。如今出城去,剪红衣
为僧裙。我们也曾一起深夜大笑下山、
笑煤车狂灯,在太行,不知为谁而忙。
正如那冬天的枯涧送乱石无名,
达摩山下,花也无名。当你突然问起“喂马,劈柴,
周游世界”,我愿回答:“森吉梅朵,尘世中应当的幸福。”

第三个是你们,森吉梅朵学校的童子们:
多吉甲、康卓草、扎西东珠、才让卓玛……
我走过的路你们也走过:甘南、青海、香格里拉……
你们也攀石上山,见过老喇嘛罗平和他的猴子,
它有吉祥的名字:喜喜。如今这名字也属于你们——
因为它在空中跳跃、放大霹雳,我们才有这人间的焰火;
因为它被捆于悬崖,我们才能在火中接过金箍棒。

一座山就是一千个奇迹,且不问山顶的足印谁凿,
那面影是否是我黑夜里洗镜,用这满山月光。
“山上,马腹滚热起伏,松针露。”吟这俳句的人
用松针缝补百衲心,而山即是心。
拾得和寒山子既可以是凯鲁亚克和施耐德,
也可以是妻和我。我们追雪下山,
心中水流婉约,纵使脚下世界嶙峋、汹涌如昨。

此山恍如昨夜,初度为虬眉行者经过,
他是冰川纪的背包客,包中是苦蜜、闪电和马腿骨。
此山恍如初开,在群山之首中运行,列仙梦中转侧。
我愿如他磨牙、结舌、焚肝,再入此雪洞中,
我愿如他闭眼能看见道路,知道平川和莽林
都有道路千万。愿天下行者也知道这一切
一如达摩和罗平示我:昨夜月全食,星依旧耿耿。

2007.3.6.凌晨.其宗.


左派夜争
         ——给 吴季


京城春夜颠倒了你我,
一身无论,家国还是精神
都是累赘的刺棱。巨掌拍打
你涨红的脸竟不像红旗,
而像花蕊激荡。

满地高架仍是旧宫墙,
王五把身一紧,从头越,
我要是擎刀便断毛削铁——
这个好头颅究竟为啥!
碾蚁尸,浑吹雪。

满天击掌像柳絮辩经,
我以为。我还以为会少点康梁,
多点谭嗣同。他们都短暂进步,
顷刻就反动;我们也已经反动——
请你取我头颅。

2007.4.17.


我是一截短钝的黑炭
           ——为黑窑工而作


我是一截短钝的黑炭,
在土墙上划着不成样子的横竖。
我常盯着黑暗吞噬着泥巴、草根、火红的砖,
直到被一棍子打昏过去。

我抠着背心的裂纹,黑暗也在这里藏着哩;
我抠着身边刚睡着的爷叔的梦,
黑暗也在那里笑着哩;
还有四个小时我们又要起来,
黑暗还在早晨的太阳里烈着哩!

我睡不着……火蚁成亿,吃着我写下的字:
“一、二、村庄、城市、死、死、死!”
火蚁是我的好朋友,吃着我背脊上的烂肉——
吃了就不那么痛得紧了,
吃了我们就变成一把铁铲子了,
可以把天上的星星埋到地底下去了!

我已经被火喂饱,我怀疑我已经是一只红火蚁,
半块砖头就能把我砸成肉碎。
砸吧砸吧,晌午敲着当当的铜锣,
我一下一下砸自己的脚趾,砸得火花四溅,
所有的人都跑着躲着,因为他们看到黑暗从我脚下流出来,
比什么都黑!我是一个砖窑,烧着全世界的血肉,给你吃!

2007.6.16.


于北京观林怀民《挽歌》


此刻不是你在旋转,
是戴怨灵面具御彼乌云的云中君在旋转。
此刻不是你在旋转,
是李斯特肩上的婴儿圣方济和大海在旋转。
此刻不是你在旋转,
是台下如土行孙被土地的咒符所缚的我在旋转。
此刻不是你在旋转,
是保利剧场在遗忘与记忆的暴风眼中的观众在旋转。
在旋转、在旋转,漩涡中伸出一只手,旋即化为闪电。
此刻不是你在旋转,
是北京城在旋转,地下的沉骨纲举目张,顶塌了仇敌千座
用黄金楼建的镇魂塔,在旋转、在旋转,骨灰盘结
空中一朵巨大的曼陀罗,在旋转。

此刻是你在旋转,
裙裾涛涛,海浪远自喜马拉雅峰顶卷来。
此刻是你在旋转,
火中鬼魂滔滔,急欲挣脱这具被铸为神的肉身。
此刻是你在旋转,
万架青铜的车马蜂拥践踏,而中心早已是钻石,是无。
此刻是你在旋转,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旱雷声中
哭坟的人,竟是我们的老母亲,借雷为盟,歃血春耕。
此刻是你在旋转,
十八年前的孤魂挥剑斩断了我们攀登的光线,
出不入兮往不返,我切齿如山欲崩,心焚如百合田。
敢有歌声。敢有歌声。敢有歌声,噬此夜长。


2007.7.12.晨


男烧衣
    ——“人话靓时唔见妹你靓得咁心伤”


烧我罢。善男子
老成了一座新城。
立炉旁看珠片忽闪
他引火于悲喜间,
火炉边来往如无常。
——万般问,都是恨
走过俏警、议员、刀马旦
全不是旧情人。
竹架纷崩,世界如纸扎,
老城纷崩,你的心是卅间
石头滚滚犹如彤云。
剪纸风中,无意剪断
了似断未断曲絮
落于士丹顿。
炽热街道本是水面泛涟纹
黯淡了佳境、良辰
拨火,本是火狱里人。
年年岁岁,鬼王依谁模样生?
怕是我无头无身一套锦绣衫。
此夜讴哑曲终荡起了穷饿风
荡走玲珑一舟
火星升腾高过中环海旁金银。
喃呒佬烧他成灰烬,却话:
“烧到拣妆一个照妹孤魂……”

2007.9.12.

注:1、《男烧衣》,南粤地水南音著名曲目,内容为痴情男子祭奠自杀的妓女。诗中引号内为其中唱词。
    2、卅间,香港地名,近士丹顿街,曾有石屋三十间,故名。每年秋都有“盂兰盛会”,烧纸扎衣冠、鬼王等祭奠游魂孤鬼。
    3、拨火,“盂兰盛会”有一中年男子专事火炉旁拨火扫烬等,为本诗主角。
    4、喃呒佬,做水陆法会的道士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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