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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蓝蓝诗集《睡梦睡梦》

发布: 2008-7-18 08:22 | 作者: 邵风华




已是十多年前了吧,是一个下午,我从几十里外的 一处荒凉的筑路工地回到栖居的小城,在那个至今仍然是嘈杂喧嚷,脏乱不堪的农贸市场上的一个小书摊上,看到蓝蓝的一本诗集,于是买下来,带回工地上。此 前,我已在一些报刊上零星见到她的诗作,但还没有很深的印象。我得说,是她的名字首先吸引了我。一个如此朴素的名字,仿佛她就是我的大姐,或表妹,二姨家 的三丫头,或者就是那个经常在我放学时藏在门后偷看的邻家女孩。仿佛我们出生在同一个村庄上。


如今十几年的时间弹指已过,如白驹过隙,使人在不知不觉间领受了岁月的沧桑。2003年10月的一天,当我从遥远的中亚名城巴库赶回北京,去清华大学参加一个学习培训时,在附近的万圣书园中,看到了蓝蓝的新诗集《睡梦,睡梦》。我在急切中把它抓在手里,就像抓着一本红宝书。

这本集子中的蓝蓝依然是透明的,但已不是以前那 种童话里的透明了。无敌的岁月,动荡的生活。从简单到简单,中间隔着的是复杂。一切都在时间的河流中携带着生活的泥沙。就像我从前的一位朋友说的那样:苍 老的,岂止是人的心境。是啊,十几年来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使用的身体肯定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自身的衰落。可贵的是,蓝蓝的目光仍然专注在那些她一直专注的事物 上,并发出了自己纯美的歌唱。她在诗中说:

我的目光不是别的:

风中变黄飞落的杨叶

一朵淡云

墙角飞旋着纸屑的街尘

或者列车昏黄的窗口

就是通过这些日常生活中的细小之物,就是在这些 不被常人注意的地方,蓝蓝用她特有的嗓音展开了对自然和人性的歌唱。她的心灵是如此敏感,几达张潮所说的“见花思美人,见月思故友,见雪想高士”的境界。 且让我们看看她诗中所涉及的物象吧:枸桃、蛐蛐儿、扁担、麦娘草、知了、驴子、丝瓜架、雏鸡、苜蓿、老牛、豆秸、狗尾巴棵、毛黄地、荠菜花、扁豆荚……仅 仅在诗集开头的十几页里,我们已经可以找到这么多大地上卑微的事物,无疑,在蓝蓝的眼中,这些大地上的事物就是她所钟情的大地本身。这种对大地的执迷和歌 唱,使她成为了一个自然之子的女友。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联想起和蓝蓝一同生活在中原大地上的另外两位女诗人:杜涯和扶桑。她们和蓝蓝一样,都以她们特有 的女性的纤细而磁性的嗓音表现着她们的心爱之物。我们甚至还可以想到另一位男性诗人------小海。

有人说蓝蓝的写作是危险的,这也有他的道理。因 为在这喧嚣的时代,那些内心精神不够强大的人,那些急于进入所谓的诗歌史的人,那些由于写不出好的诗歌作品而心虚的人,还有那些怀着不知什么样的目的的 人,都纷纷“揭竿而起”,或聚集起一支乌合之众的队伍以壮声威;或祭起各种主义的大旗炫人耳目;或以身体为炸弹投向惊慌失措的人群以取得新闻般的轰动效 应。像蓝蓝这样固执地流连在自然的小路上,埋首在日常低微的生活里,用自己梦幻和抒情的嗓音自吟自唱,肯定很容易为别人的声音所淹没。但她却全然不顾。既 不去依傍哪个声势浩大的流派,也不去附合哪种震聋发聩的宣言,她甚至不愿自己的歌声中掺杂上一丝一毫的杂音。

在我所注意到的女性诗人中,蓝蓝的诗艺无疑是最 高者之一。她有足够的能力从容地说出自己内心的愿望和秘密,无论是兴是比,是喻是拟,都是那么自然,那么贴切,看不出一点牵强和做作。她好像一点也不关注 诗艺这种东西,只是将映现在自己内心的现实娓娓道来,有时又突然停住,却把无限的诗意留给我们自己去寻找。蓝蓝无疑是那种本质上的抒情诗人,以我看来,她 永远也不会去碰那种所谓的“宏大叙事”的诗,不是她做不到,而是她不屑做。她只固守抒情性的诗歌本原。她以她独特而又坚执的抒情向我们展示了诗歌最美好的 一面,这与那些摒弃了自己作为女性的特长,而故作高深地以所谓的智识代替抒情的那些野心勃勃的女人多么不同。在她们身上,我们只看到虚假和空洞。在诗歌的 语言上,蓝蓝用最明白晓畅的说话方式,去接近事物的核心,展示自己的思考。我相信生活中的蓝蓝即是如此,因为我觉得她的写作和她的生活是重合的。蓝蓝在不 经意间与亚里士多德所说的“言语的美在于明晰而不至流于平庸”达到了高度的一致。这一点肯定让那些罗罗嗦嗦、不知所云,和那些故作高深的人自惭形秽。我甚 至可以说,蓝蓝的诗艺是如此娴熟和高超,即使是她的诗的建筑形式,也具有十分诱人的美。这种诗歌的建筑美学,与十几年前那些玩所谓的图案诗的家伙有着天壤 之别。这些,需要你去她的诗中去寻找和感觉。

但我更愿意去谈论的,还是她在诗中抒写的东西。 正如阿赫玛托娃所说:“女性也能掌握形式的高度技巧,……但她们的力量不在这儿而在于充分地表达内心深处和环绕其世界的美好而简朴的事物。”蓝蓝正是以她 的这种简朴打动着每一个读她的诗的人,也以此表达着自己内心深处对于朴素生活的坚守。在一首标题即为《朴素》的诗中,她说:“朴素的生活难以企及。”为什 么呢,她接着自己给出了解释:“朴素的生活过于昂贵/你必须学会放弃/连同可理解的野心。”是啊,要过朴素的生活,我们必须放弃我们对于物质的一切非分之想,安于清贫的生活,因为“朴素的富矿里/露 出半截清贫的镢头”。我理解蓝蓝的意思,她是在告诉我们,不要让无止境的物欲追求蒙蔽了我们的眼睛,遮蔽了我们的心灵,只有朴素的生活才能使我们的心保持 足够的警醒,因为在人的精神领域,朴素就是昂贵。和富裕相比,有时贫穷的生活更能带来尘世的幸福。而朴素的幸福才是我们真正追求的,真正想要的。蓝蓝一遍 又一遍地说:请和我谈谈幸福-------

 请和我谈谈幸福。请坐在树下
透过枸桃黑黝黝的枝叶
星星在颤抖
孩子们的喧闹声低了
蛐蛐儿的弦歌更亮
请和我谈谈幸福。灶火旁
农妇的脸闪着柴草彤红的光芒
一绺灰发温顺地垂下
羊倌老汉的嘴在酒盅上
咂咂作响
请和我谈谈幸福,在天穹下
牲口们嚼着夜间的草料
你习惯于微笑的嘴角
         ------它藏起了多少事情
         ------默不做声

是的,这才是蓝蓝最关注的------幸福。她追求的不是别的,不是据有物质的多少,不是权利的大小,也不是地位的高低。她关注的仅仅是------幸 福。即使这幸福是世俗的。现世的幸福难道不是我们生活的目的?蓝蓝是真诚的,她从来不虚伪地避开这些而惺惺作态。虽然她也发现了生活中的虚无,但在她的哲 学里,虚无和“在”是对等的,是相生相伴的。虚无是“最大的在之歌”。也正因此,她才将虚无落实到了歌唱的万物和升起的太阳,落实到了孩子们摸到的苹果、 碧绿的树,落实到爱情、嘴唇、灰烬、火光,落实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和积木搭成的乐园,也只有她,才真正在诗中将虚无变成了实在和自在之物。因为她坚信:虽然 一切都将归于虚无,而在之美梦与它一样久长。这才是蓝蓝眼中真正的虚无!

由于蓝蓝的诗歌都没有标明写作的时间,我无法在时序的推演中去把握蓝蓝思想的脉络和思维的变迁,但显然,诗集中的第二辑要晚于第一辑。因为自第二辑开始,蓝蓝的歌唱不再是平稳的和统一和谐的了,时时有一种尖锐的矛盾刺痛我们的心。她说:我接受所有的失败,------但人的胜利又在哪里?她说:背阴处的残雪太亮/以 至使人的眼睛阵阵发黑。我猜想,她的生活在这儿一定出现了某种程度的变化。在本辑的第一首诗中她就说,沉默是不道德的。这肯定有所指。但她同时又说,更多 的是沉默。这种矛盾,让我感到了惊悚。她在第二首题为《自白》的诗中一上来就说:我看到了我的黑暗。这是什么样的黑暗呢,由于种种可以理解的原因,很少有 人会把自己深藏的秘密端到别人面前,蓝蓝也是如此。在一首题为《一件事情》的诗中,她说:“我要坦白/一件事情。交待/它的经过”但她仍然没有说出事情的原委。这也许是因为,她要交待的对象不是我们,而是她生活中一个更加息息相关的人。当一个人有了秘密,必须要找一个分享的人。在《失眠》中她一再说:“我睡不着。”因为这时她眼中的现实是:没有白天,没有黑夜。/没有善。也没有恶。/一群人在受苦。/仅此而已。这时她眼中的幸福,也与先前大不相同:

幸福在一片废墟之上弥漫

在瓦砾间坚定地伸出她的手掌

在她这个阶段的诗中,诚如她自己所说:“自然之 物远了。”出现在她诗中的,总是这样的一些词:黑暗、邪恶、痛苦、伤口、凌乱、厄运、荒凉、烧灼、无依无靠、压抑的哭泣、恐惧、疾病、灰烬、忧郁、丧钟、 烦恼……现实总是冷酷的,生活也不会一帆风顺。我从未与蓝蓝谋面,对她的了解也仅仅得之于诗中,尽管这也许更真实、更可靠。她在这本诗集的自序中说:“曾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写诗,不能写任何文字------我 与这个我热爱的混浊的世界几乎切断了联系。”这几乎使我的推测变成事实。所幸这些都已过去,蓝蓝终于又回到她挚爱的诗歌身旁,这才是最重要的。蓝蓝又开始 了她独特的抒情和歌唱,虽然像她说的那样,人在慢慢变老,诗句也变得有些沉重,但毕竟“激情揪住了我的衣领”。只要还有生活的激情,还有爱的激情,一切都 不可怕,一切都可迎刃而解。更何况,蓝蓝的要求是那么低,她所要求的是那么少,她说:“春夜,我就要是一堆金黄的草。”

虽然重新归来的蓝蓝仍将自己的目光放在那些她曾那么热爱和熟悉的事物上,但我们还是发现了其中的变化。阿赫玛托娃在1936年重新回到写作时说:“我的笔迹变了,嗓音也不同了。”蓝蓝也是如此。她变得沉静了,也内省了。但无论如何,她对自然的爱,对生活的爱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她说:“我多么想说出我所知道的/村庄的名字、打谷场/睡杜鹃和只活一个夏天的甲虫。”她对这棵风中的栗树说的却是:“让我活着遇到你/这就足够了。”这让我想起清平的一句诗:“我是活着遇到你的。”蓝蓝的这句诗,显然是从这里而来。清平的这句诗,肯定勾起了蓝蓝无尽的感怀。从这里,我们不难咀嚼出岁月的沧桑在她心中的蚀痕。

是啊,这就足够了。只要你没有太大的野心,只要你还能微笑着面对整个世界的忙碌和喧嚣,只要你还能在如水的流年中倾听到水边的低音,只要你还能关注到小、关注到和我们的遗忘一样的壁虎那新长出的尾巴……

我们还活着,这就已经足够了。

而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你,这已经太奢侈了。

但无论如何,这也足够了-----只要你还能关注到蓝蓝,关注到她那细小但敏感的、睡梦一般的诗歌。

2004年5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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