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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代的先锋文学和先锋批评

发布: 2008-7-11 09:36 | 作者: 吴亮 李陀 杨庆祥



四、关于先锋批评和先锋文学

杨: 现在我了解到你的批评之路实际上是从“改革文学”开始的,但实际上我们现在记得你的主要就是你的先锋批评,比如《马原的叙述圈套》,这是影响最大的,(李 陀:所以说程光炜带你们一帮博士生做八十年代文学研究非常重要,因为做的非常细致、系统,要不都是以讹传讹的文学史故事,那都是很不准确的。)那你能不能 谈谈你当时写这篇文章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

吴:我和马原的第一次见面都 忘记了,想不起来了。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到上海来改小说,文艺出版社请他来改稿,在建国路有个招待所,我经常去那个招待所。后来认识了他,来往就比较多,而 且当时他稿费也赚了不少,所以经常请我吃饭。(杨:当时稿费很高吗?)当时稿费也不高,但是消费水平很低,钱比较值钱。当时没有什么消费,没什么名牌,也 不要买车买房。吃完以后呢,他就把他已经发表的和还没有发表的小说给我看,然后还给了我一个目录,我就去资料室把这些作品都找到,通读了一遍,而且在他的 小说旁边都做了很多眉批,当时我的想法是我要写一篇最好的文章,能够配得上马原的小说,因为我觉得马原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我不能让别人觉得我的智商比他 低,后来我就把这句话写到文章中去了。而且我写这篇文章的方式和他写小说的方式比较像,带有一点游戏模仿的意思。这篇文章写的时间不长,但准备的时间蛮长 的,我记得当时我准备了提纲,包括马原的方法,马原的观念,马原的信仰,马原的有神论,马原的相对主义,等等。关键是他的方法论,起源于方法又归结于方 法,这是一个主要的结构,当然我很仔细地读了他的作品,找到很多的细节来论证。

杨:刚才你说你开始的批评文章主要受马克思和别林斯基的影响,但是在这篇文章中已经看不出来这种影响了。因为你在这篇文章中提出了80年代先锋写作和先锋批评一个关键词,就是“叙述”,这个时候你是不是受到了叙事学、结构主义等理论的影响?

吴: 是这样的,喝汤我们用勺子,夹肉我们用筷子。假如说马原的作品是一块肉的话,我必须用筷子。因为当时我解释的兴趣在于马原的方法论,其它所谓的意义啊,西 藏文化啊我都全部避开了。也就是对作品内容的阐释都避开了,我就研究他的形式,但是当时我还没有系统看过什么叙事学方面的东西,有些概念都是我生造的。

杨:那你现在还觉得马原的小说很好吗?

吴:我仍然这么觉得,我后来重读过他的作品,我还是觉得很好。我不知道李陀是怎么看的?

李:我一直对马原的作品有保留,所以马原对我有意见,有一次一家出版社出他的集子,让我写序,我没写,马原还挺不高兴。

杨:为什么李老师对马原的小说持保留态度?

李: 可能当时我读的西方的小说比较多,我觉得他的东西不新鲜,对他的态度跟对刘索拉的态度一样,刘索拉的小说当时是我推荐发表的,但是后来王蒙让我写篇批评文 章,我也没写,我也是觉得她的东西太熟悉了,不新鲜。但现在反过来想想,我觉得那时我对马原可能不太公正,当时我看到吴亮的文章后很吃惊,原来可以从这个 角度来看马原,我怎么没想到?所以我想当时你是不是第一次做形式分析?这篇文章是不是八十年代文字批评中第一篇研究文学形式的文章?

吴:在我个人的写作中是第一次有意识的做形式分析了。至于整个80年代是否是第一篇,我不清楚,我没有看那么多。

李陀:但我觉得真正做形式研究的你这篇文章算是一个开始,以前可能也有相关的分析,但都不深入彻底。

吴:实际上当时我是有一个判断的,就是马原的内容就是他的形式,研究了他的形式,他的内容就出来了,就是这个意思。但是我也并不反对其它的读解方式。比如对他小说中的人称啊,西藏经验方面的读解当时都有,不过真正进行形式分析的应该说几乎没有,没有什么可以参考的东西,

杨:当时分析马原的小说可能是很有难度的,找不到一个很好的方式来分析它。

吴: 我当时写了几篇文章,现在看我的集子都找不到了,比如我有两篇文章是评论韩少功的,我记得主题是关于韩少功的感性世界和他的理性世界,他一方面很感官一方 面很理性,这篇文章我现在手头也没有了,可能韩少功还有,他好像把这篇文章作为他某本集子的前言或者后记了,两篇文章有一万多字,也是把当时他发表的小说 都评价了一下。评韩少功我就觉得用评马原的那种方式有点吃力。还有就是评张承志的那篇,还获得了上海文学奖,《自然、历史、人》。这篇文章是浪漫主义的写 法,这种写法我也同样是喜欢的,这可能和我曾经喜欢雨果,喜欢俄苏文学有点关系,一种比较夸张的,激情的,有肌肉感的方式,特别是雨果,这种趣味在写张承 志的时候有一种宣泄。后来我还写过一篇关于《金牧场》的评论,大概在1988年吧,里面已经涉及到了他的精神信仰的问题,可惜现在也找不到了,当时他的信 仰还没有像90年代之后那样明确地表现出来,不像后来的《心灵史》,但他是有信仰的。

杨:80年代你写关于马原的文章的时候,我觉得你对先锋文学是有一个期待的。

吴:不仅是期待,是非常激动,你看我的当时的那些文章都很亢奋,尤其是在《文学角》上面连载的几篇文章。

杨:为什么这么亢奋?

李:主要是几乎每个月都有非常好的作品出现,每个月都有,那是很难忘的事,作为文学批评者你不可能不亢奋。倒不是说原来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期待,这个期待被实现了,不是这样。

吴:除了作品以外,还有一批人也让我兴奋,大家像吃了药一样,在一起彼此看小说,看文章,开会,还有新的东西被不断翻译过来,国家发生的一些事情也让我们亢奋。大家有时候很迷茫,很苦闷,但我们会因为苦闷而亢奋。

杨:是不是当时大家都很有使命感?

吴: 谈不上使命感。我从来不说我有使命感,只是觉得国家的事情和我们个人的生活都有密切的关系。1989年以后我的感觉就是我没法写了,没有意义了,不是说我 的文章不能写了,这只是一个原因。关键是,读者全部都不在了,我以前写文章的读者定位很清楚的,比如我写这篇文章会想到李陀会怎么看,少功会怎么看,会有 几个到几十个期待中的读者。后来这些人都消失了,散了,刊物也调整方针了,主编也换掉了,我就不写了。

杨:现在过了20年回过头去看先锋文学,包括马原啊,莫言啊,你们的评价会不会有变化,会不会和当年有差距?

吴: 我觉得不能把他们孤立地拎出来加以评判,一定要把他放在一定的历史环境和过程里面,并借助很多方面的材料,来发现他们当时是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呈现的,才 能进行相对客观的判断,它不过是一个见证之一,但它永远是和那个时代联系在一起的。在我看来,他们和历史是血肉相连的事情,因为我是当事人之一,我是和他 们一起走过来的,我有记忆,比如曹雪芹的同时代人看《红楼梦》和我们今天看《红楼梦》肯定不一样。如果我们仅仅看孤立的文本,当代这些作家的作品是否是经 典,我打个问号,我不敢肯定。

杨:这个观点我是很赞同的,也是我们的研 究想要做到的,就是要用一种同情的理解的历史眼光,回到当时的历史情境中去理解这些作品,如果仅仅是用后来者的知识立场和趣味进行简单的价值判断,可能没 有什么意义。当然文学最终是要作一个判断的,终归还是有一个“好文学”的标准吧?

吴: 这个谈得就有些远了。历来的文学就是插在书架上的一本本的小说、诗、作家传记以及关于它的文学史等等,就是一段文学的经典系列,但我现在觉得历史现场的描 述更有意思。也就是说,文学史怎么写?如果文学史仅仅是一个作品的排列,挑出几个重要作品,几个重要作家,在排行榜上他们占前几位,把文学简化,看了又怎 么样呢?还不如写一个叙事性的作品,就是把那个时代、作品、作家、文学活动都写出来的文学史,可能这样的文学史读本更有意思。当然这就是你们这一代人要做 的工作了。

杨:就像《伊甸园之门》这样的叙事性文学读本。不要把作品从文学活动,作家生活中剥离出来。

吴:如果剥离出来,比如看马原,我可能会得出和李陀多年前看马原一样的感觉,就是觉得不新鲜,持保留的意见,我们后来看了更多的作品后,会觉得他可能陈旧了,不让人激动了,这和阅读主体的变化关系很大。

杨: 上次我看查建英的《八十年代访谈录》,其中阿城的一个观点很有意思,他就说当初“寻根文学”出来的时候大家对它的期待很高,希望能由此找到另外一种文化来 解构革命文化,结果让人很失望,没有找到这种文化,又走到以前的批判“国民性”的老路子上面去了,他举了韩少功《爸爸爸》的例子,说实际上是没有达到“寻 根文学”的意图。意思也就是说“寻根文学”失败了,并没有找到另外一种文化,没有找到一个和“五四”相区别的文化。你怎么看这个观点?

吴: 阿城后来去了美国,也经常回来,我们有一些接触。他是一个对民间生活很感兴趣的人,强调物质生活,他个人兴趣也很广泛,比如原始巫术。他认为艺术的起源, 包括叙事作品的起源都和“实用性”有关,所以他说王一生就是为了吃饭,他写作就是为了用稿费换两根烟抽抽,他是有意识的这么去思考,他平时动不动就流露出 这种意识出来。比如在说到中国通俗文学的时候,他特别强调报纸的普及、连载和市民生活的兴起,这当然不是他研究出来的观点,但是他很强调这些。他说小说历 来就是“通俗的”,历来是一个消遣的东西,他有时候会故意唱些反调,他好像对先锋文学一直评价不高,但他也不绝对。因为他这个人很丰富,很复杂,我们不好 把握。阿城实际上是一个独步中国文坛的人,没有办法复制,有谁模仿阿城吗?没有。你可以模仿马原,形式上的特征可以模仿,明显的修辞结构和语言特色可以模 仿,但阿城的文字不好模仿。

至于他讲的文化,其实就是最基本的物质生 活。最近几次我们见面,他就谈到中国这么多年的革命对基本的生活造成了伤害,这是一个方面,另外是对语言的破坏,所以在他的小说中虽然谈不上是美化生活, 但绝对没有什么批判性,他很少在小说中批判什么。以他对文化概念的理解来看,像韩少功这样带有象征性的,隐喻的,通过一个虚构的空间来隐射或者批判国民性 之类的东西,他可能觉得和他的想法是很不一样的。但问题不在于大家是不是做了让阿城满意的事情,而是阿城提出这个问题引起其它人的回应。大家对这个命题的 理解肯定是不一样的,这是好事情,完全可以展示这之间的差异。不需要同意或者是不同意。反而是在这种差异中有很丰富生动的不同表达。

我认为并不是韩少功的作品让“寻根文学”走上了死胡同,而是后来变成了一种猎奇,成了一种时髦,有很多跟风的很差的作品,这种情况在当代中是很常见的。“寻 根文学”的遗风一直延续到了90年代,比如一些小说常写的什么寡妇的故事啊,性故事啊。“性”也是“寻根文学”的一个关键词,(杨:如王安忆的“三 恋”。)不仅是王安忆,实际上汪曾祺那里早就有了,他的小说里面就开始写一些带有色情意味的歌谣,比如描写一个小妞走过来,“两只眼睛飘飘的,两只奶子翘 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又是跳跳的”,多生动多精彩!后来我们出去开会,一路上大家都会奉献各自收集到的一些色情歌谣,那时大家以谈民俗的借口大谈 性,成了茶余饭后的消遣。但是城市里面的“性描写”是不被认同的,那个时候色情录像还没有普及。农村不一样,黄色歌谣和金瓶梅之类的传统在中国农村一直都 有。后来这些东西在90年代的小说中被不断发掘出来,比如贾平凹的《废都》就是。

“先锋文学”突然刹车,原因是多方面的。实际上1989年前,已经有人在谈论“先锋文学”的终结,后来不久《钟山》杂志就开始倡导“新写实”了。89年以后 “先锋文学”就不太有人再提了,但还有作品,如刘恒的《逍遥游》,它出现在一个不该出现的时候,因为一个更大的作品出现了,就是“1989年”。

杨:诗歌界好像对此反应比较敏锐,比如欧阳江河就在它的一篇文章中认为89年是一个很大的断裂和转折,他认为写作的方式都发生转变了,但是小说评论界好像没有人提到89年对小说写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吴:我对此没有办法判断,欧阳江河可能有他的个人经验,也许这件事对一些人很重要,而对另外一些人并不重要。

杨: 90年代以后,虽然先锋文学不再红火了,先锋作家的写作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热衷于写长篇,但是我觉得那种“先锋”的观念还是没有消失,已经融入了他们 的写作,这些东西不可能一夜之间就没有了。还有就是,80年代批评界和创作界是紧密结合的,但90年代好像不是这么回事了,一批80年代的批评家突然不写 了,比如你,90年代以后基本上不搞文学批评了,这是怎么回事?你个人的原因还是社会环境的原因?

吴: 对我来说,主要是89年的影响。1988年的夏天,刘宾雁来过一次上海,他发言的时候说“文学离开人民,人民必然也会离开文学”。当天的报纸新闻都报道了 这个发言,当时我对刘宾雁的文艺思想是非常不以为然的,我觉得他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为肯定有人比你刘宾雁更能代表人民。当时我是强调要用一些其它的 东西来对抗这种文艺思想,甚至是一些“异质”性的东西,这些东西哪怕是翻译过来的、误读的,但是对于中国僵化的文艺思想是有用的。1989以后基本上不能 谈论那些尖锐的问题,可以谈形式主义,可以谈唯美主义,但那已经没有主动性了,就是犬儒的表现了,是一种回避式的写作,而不是自由的选择。另外就是我上面 说过的,我们圈子的人都已经散了。

杨:也就是说作家和批评家对1989年的反应是不一样的,作家们还在继续写,但是最好的批评家都不写了,这是为什么呢?

吴:这个我觉得每个人的情况不一样,我不能代表其它的批评家发言。

杨:今天的文学史教育让我们都以为先锋文学是和政治离得很远的,现在看来不是这么回事,它实际上和政治是联系的非常密切的。

吴:对,如果先锋文学这个概念是有效的,我们暂且使用这个概念,那么它的形式感,探索性,甚至是模仿性,它本身都是一种政治,它在开拓一种空间,开拓了一种异质表达的空间。而不在于究竟成效有多大。

杨:2005年你和李陀在网上发起了一场关于“纯文学”的论争,显示了很多的分歧和复杂性,那么,今天你们两位都在场,能不能谈谈你们的分歧到底在哪里?

吴: 这个论争其实挺复杂的,不过好像被很多人误读了,理解得比较简单。一个方面是我觉得李陀怎么还这么热爱文学啊,对文学抱有期待,而我则对文学已经没有期待 了,不抱有任何希望。其实我和李陀的主要分歧主要就在这一点,李陀觉得社会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在这个时代文学应该做点什么,但是我认为文学什么都做不 了,历史从来就不是文学家来推动的。李陀是文学理想主义者,我是政治理想主义者,我觉得这些事情应该由政治家来做。文学就是一个迷茫的事情,一个没有结论 的事情。

李陀: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和吴亮观点的背后有很多复杂的因素,还需要进行更多的讨论才能清楚些。

杨: 80年代实际上是一个批评的年代,批评界实际上控制了作品的阐释权力,我们现在文学史的很多结论实际上就是当年批评的结论。现在回过头去看,你觉得80年 代的批评有那些地方做的不够好?我在阅读80年代的一些批评文章的时候经常有这种感觉,那就是文章写的特别有才气,真是太聪明了,比如我读你的《批评的发 现》的时候,就非常惊讶,怎么有这么多奇思妙想啊!但在读后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有一个感觉,好像这些批评文章中还缺少一些“历史意识”,缺少一点高度和 厚度,真正的大批评家都是有这样一个高度的,我的导师程光炜教授认为,80年代本来是可以出世界级别的大批评家的时代,但是可惜没有。这里面可能涉及到很 多复杂的因素,也不能求全责备。这只是我的一种感觉,不一定准确。这里只是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吴:我想可能和个人和社会环境都有关系,个人和环境是分不开的,当然我现在也不能想象,如果我当时我在文章中加一句加一段会怎么样。(笑)

杨:我觉得还是和80年代的环境有关系,80年代很着急啊,大家都在赶,像你说得那样很亢奋,抢注商标,早出来就成功,所以来不及仔细想,来不及沉淀。

李陀: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知识准备还是不足,当然这是不能假设的,时代已经是那样了。我觉得80年代最好的批评家北方是黄子平,孟悦,南方是吴亮,蔡翔,我觉得应该进行更系统的研究,然后来回答这个问题,总的来说我是赞同你的观点的,但原因是什么,需要深入研究。

吴: 不管80年代如何辉煌,让人激动,但是都已经过去了,如果非要和今天作一个比较的话,我觉得批评的黄金时代应该是在现在,因为生活的变化,空间的拓展,有 更多的资源可供我们来进行批评,而且作为一种学术讨论的空间比以前大得多了。批评的方式,中国社会发生的变化所提供的题材,都提供了无限的可能性。一个很 好的批评的时代已经到来了,甚至我们都有些滞后了。你们这一代人可以做得更好。我们这一代人和你们这一代人之间的区别在于你们没有负担,但是缺少沉重感和 责任感,你们的好处是视野开阔,(李陀:至少比我们当时视野开阔得多。)只是你们的身体体验可能没有我们多,这里没有什么优劣,只是时代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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