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时,我在父亲的教诲下练写过几年的字。父亲说,字,是一个人的门面,也跟做人一样得讲个周正。
那时候,如我父亲那辈稍有文化的人,大都还看重一笔字。在一般百姓的眼里,某某的字写得好似乎就是一种有文化的象征,是比较体面的事情。当时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本破烂不堪的字帖,说是颜鲁公的《多宝塔》,还用外婆做鞋用得帮骨包了装。父亲身体力行,孜孜矻矻,每日临帖不怠。于是,我也随之依葫芦画样地写起来。
小学没毕业,“文革”之火便铺天盖地地燃烧起来。于是,我那每日的写字课,便随之中断。没想到,就我那么点儿写字的“功夫”当时居然有了用武之地。小小年纪的我,常常被人叫去代写大字报、大标语,竟与那些大人们一道捋袖搦管,挥毫泼墨,应接不暇。那时父亲已属“四类”之列,在劫难逃。但令我不可思议的是,父亲每每在被批斗归来之后,竟仍然铺纸搦管,端坐桌前,兀自写他的字,一律工楷,而即便写那一份份没完没了地检查材料,也是一色蝇头小楷,笔笔不苟。那时我竟以为自己的字已是“龙飞凤舞”,便懒得再坐下来与颜鲁公磨蹭了。我还劝父亲写那种检查的文字大可不必太工,用行草敷衍就行了。父亲说他写不来。之后,父亲虽然也练过一段草书,但我觉他此生写得最好的还是楷书。
我在二十岁练习行书时,选择了“天下第一行书”——王羲之的《兰亭序》。所谓“取法乎上”,然而始终未能入门。及至中年,只是出于对书法的一种爱好,才时不时拿出一些先前的字帖来随便翻翻,名曰“读帖”。而读着读着似乎就读出一些味道来了。于是兴致所至,便提笔摹写一通。这样先后写过王羲之的《十七帖》,颜真卿的《争座位帖》、《祭侄稿》,米芾的《蜀素帖》等。以期熔铸自我,但终无所成。转而思之,王羲之永和九年即兴所书绝代佳作《兰亭序》,为何其过后连书数十百次竟难及之?一代书圣也颇为困惑,而疑有神助。其实写字本身在一定程度上就能反映出一个人的性情。所谓“字为心画”是也。何况书法乃是一种抽象艺术,一种心灵的艺术。我总觉得它似乎有点神秘。便渐渐悟出,真正的书法杰作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世上一切艺术都是相通的。我想无论是书画家还是作家,无论你怎样“笔成塚,墨成池”;无论你怎样皓首穷经,孜孜以求,若想得一旷世杰作,绝非刻意所能。而奇怪的是那些艺术杰作,往往竟诞生于不经意中。于是我再读帖时,便去寻觅古之书家留在字里行间的情感涟漪和心灵印辙,倾听他们那发自心底的唏嘘和太息。而往往就在这时,我才似乎感觉到自己和那个艺术的精灵相遇了。
如今父亲已为耄耋,每次回家我却依然看见他伏在先前的那张旧书桌上,依然是那么沉静,一丝不苟地写他那工工整整的楷书。我以为若按时下一些所谓书法家的水准,他老人家是完全够格出一本楷书字帖的,但却不能称其为书家。也许父亲的书法远远地落后于这个时代了。然而,在他的字里行间我又分明感觉到一种恍若隔世的宁静,一种人格的素宁。 尽管我自幼爱好书法,而至今也并无多大成就。但父亲却没有感到失望,因为当年他教我写字的初衷,无非是想让我把字写的周正一点罢了。
1998年10月
后记:父亲已于2013年2月14日与世长辞。享年95岁。谨以此文祭之。
2014/11/23宣城广凯丽景花园梦影斎
作者墨痕:此情可待成追忆 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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