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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血红碎片

发布: 2016-5-15 17:48 | 作者: 胡仄佳



        武斗
        文革到来那年,对我这种瞎读所有到手的乱七八糟书,还迷糊做白日梦的小孩来说,革命红咚铿锵的热闹喜气撩人,那背后越来越浓的煞气是体会不知的。
        繁华百年的商业街春熙路与我们的街并列紧邻,满街商店和不高柳树非常迷人。
        几乎是一夜间,整个春熙路被篾竹钉成的高近三米的大字报棚墙变貌,街沿两边的柳树们被大字报棚双面夹裹只哆嗦伸出树枝头,商店门还开着,店名街名。棚上大字报日日刷新,糨糊味新鲜,各革命派别的人从自己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传单抛洒,如雪花骤降引起革命群众哄抢,那节奏躁动,满街都是要革命的红卫兵。
        我们街男女老少的居民生活节奏要慢好几拍,每到晚上还照样般出自家的小竹椅板凳到街边乘凉,坐定了再七嘴八舌热烈口头传说道听途说的革命。其实早被革命过的成都人已经没有了私人房地产,一个小院子几十户人家挤住,没有私家厨房洗手间私家空地,每到闷热夏季晚上,所有邻居都涌到大街路边上,苦等风褪人凉,不这么折腾几小时晚上是睡不着觉的。
        我和我哥哥一帮小孩哪里肯在小板凳上扎根,趁大人不注意就往总府街大礼堂门口人多地方去,挤进过去扯场子演坝坝戏般的围成一圈一堆的人群中,看那一个两个激昂人在中间演说,表白对毛主席的忠诚热爱,抨击走资派保守派的罪恶。小娃娃的我们,钻进人群里就图个东看西看的热闹劲。羡慕那时男女身着时髦的洗得浅黄近白的旧军装,拦腰扎起军用旧皮带的精神模样。
        记得人激昂讲演中突然有人插话问:
        你是啥子成份?
        讲演者老实,居然气短低声说自己的地富反坏之类家庭背景,革命群众嗷一声起哄,刚才还口若悬河的讲演人眨眼消失在人缝里。这才似懂非懂晓得那种场合是根红苗正者地盘。
        我大哥不晓得从哪里弄回一铁桶不知作用的绛红粉提回我们小院来,加水稀释了就指挥我们这帮小孩要把院墙刷成“红海洋”。那时流行全国山河一片红,具体做法就是把所有的墙面变赤,成红海洋。父母成年人看看我们抡起扫把对墙涂抹,到下午临街的这堵墙果然变赤。不过这红粉颜色不正又无胶质粘着,刷过的墙面害人,路人更多的是我们自己,只要不小心靠了这堵墙,绛红乱了衣裤,难看,还很不容易洗干净。
        红海洋后的此起彼伏的武斗不知不觉替代了成都人善辩的嘴巴仗,真刀真枪起来你死我活得真切,诡异的是武斗双方都自命是毛主席的铁杆红卫兵,杀戒大开。一圈圈的辩论场子在街上消失,总府街春熙路被另一种热闹改变。
        邻居们依然衣冠不整的夜夜乘凉,但随时准备提起椅子奔逃命,只要听见啥地方爆竹似的枪声一响,满街沿懒散乘凉的人呼啦啦弄出的响动夹着大呼小叫,几分钟后,整条街干净得象洪水冲刷过,猫狗小孩都没声了。长则个把小时,短则十几分钟,枪声不再,各院各家门后探出头截脑袋半边身子左右张望,胆大的人提着板凳椅子又坐回老地方去。
        条件反射的跑多了疲惫,随之生出满不在乎感觉来。那几年武斗激烈死人多,今天这派开车载尸游行:“未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高音喇叭男女声铿锵,悲切音乐中“烈士”尸体血呼呼的吓人。等几天风向转了反对派胜,前头对立面的“烈士”就成了“该死”。犹记得父母友人弟弟在重庆参加武斗被打死,听父母感叹不敢信,那大哥哥来过我家,方头大脸满脑壳卷发,熊腰虎背蛮壮笑起来却很阳光的二十出头,人一下子就没了?
        到了哪一天晚上听不到枪声或街上人声海啸反而睡不好觉时,老成都安详世俗舒缓的生活节奏不复存在。不是白天黑夜白天游行敲锣打鼓庆祝领袖最新指示发表,就是被大喇叭缓慢非要人哭的哀乐唤出屋来,武斗严重死伤者众时,成都街头很难形容是蕭煞还是热闹?
        还记得某个夏日晚上一群身份不明的男人从我们的街上呼啸而过,他们中间那个披头散发沉默不语的女人,和那半身裸露手持皮带抽打她的年轻男人格外引人注目。没有任何人敢上去问一声为啥?记忆是黑白两色的,二三十年代早期电影一般,有画面声音脱节变形的癫狂。
        邻居中有位在街道工厂上班的大娘,文革给了她起来造反站直腰板的机会,她参加的是成都工人造反兵团。大娘对兵团司令宋立本佩服万分,晚上乘凉听她说宋司令神奇命大故事。绘声绘色说宋司令某天躺坐在椅子上抽烟,就是把椅背斜靠墙子前腿翘起悬空,成角度的人躺坐法。烟抽完宋司令身子往前一弯头一低,椅子回到四脚着地正常状态。就在那瞬间,对面楼里打来一枪,子弹洞出原来他头靠墙的位置。你们说神不神?要不是他突然坐正,那一火(一枪)肯定打死球啰!
        大娘神说宋立本没过多久,就听说宋立本被对立造反派活捉,残酷折磨一番后,死得很惨,据说是被点天灯灭掉的。
        四川武斗之烈,到末了,除了飞机外,坦克大炮都搬出来对阵,四川有那么多军工厂不缺枪炮。武斗打打杀杀,四川男女横死于疯狂残酷武斗数目不详。
        记忆最深的是发生在成都川绵厂的那场惨烈武斗,因为我大哥居然成了参与者。
        他这个小屁孩是怎么跟着保皇派“老产”们进入那幢大楼被堵住冲杀不出来的?大哥至今也没说出个子卯来。但模糊记得他从武斗现场跑回家来的狼狈样子和简述。他说趴在大楼左边窗的人被一枪打中死了,人从窗右边探头去看也中弹倒下。楼门被对手封死了,最后有人发现有根粗大工业钢筋靠在楼拐角窗边,那人抓住钢筋溜下地奔脱,我大哥也如法炮制,滑溜下地躲逃过了莫名其妙的必死命。
        我大哥从小就文绉绉的非野孩子,但荷尔蒙驱使下很干过几次胆大且命大的荒唐事来。
        文革开始那年,他十四岁。
        
        学校
        工人农民不上班种地的年头是闹革命的年头,红色领袖号召造反有理,于是天下大乱。
        乱中的小学中学却没散伙,成百上千的半截子幺伯儿青勾子娃娃们倒大不小的,没学校监管不行。不过,学生到校上课学什么降到最次,谁在课堂上当教师才是要紧的。
        成都三中的“工宣队”师傅们来自那个工厂记不得了,奇怪的是学校年级变成了军队建制称作班排连,连队政治指导员是四五十岁的工宣队员,黑脸,工装裤吊档,松垮垮的瘦高。教政治课还吼吼带领学生出操,整队集合,向左看齐!一二一喊得声声严厉。城市娃娃学生还没来得及好好当,哪里会当小兵?集体多转几次身,就要冒几个分不清左右的糊涂虫出来,马脸工宣队连政治指导员张嘴就一通臭骂。
        教数学课的工宣队师傅二十来岁,聪明模样但有点流气的人还真懂点数学,那堂数学课教“正比”,他满脸得色解释啥叫正比:
        “正比嘛,啥子叫正比?吃得多屙得多就是正比!”恶俗比喻,听得班上最会骂怪话的几个街娃男学生都面面相觑。这课真是上不下去了。
        可学校还有外语课,教的是俄语。工宣队军宣队挑不出人来教此语种,就依然让学校女教师上课,课本内容不外乎“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我是工人,我是农民,我是学生”之类口号,照说学习童子功应该记得上述老毛子词语一辈子,不料记得唯一单词只是“哈拉索”。成都方言无卷舌音,那俄语的弹舌音难度高,几堂课下来满教室乱弹声唾沫横飞,会者寥寥。
        女同学鬼头鬼脑传说俄语女教师正在跟她丈夫闹离婚,偷听她在学校办公室跟同是教师的丈夫压低声音声吵架的女同学说,吵到最后我们的俄语女教师冷冷一句:看谁笑到最后?女同学傻乎乎不懂,这话啥意思呢?
        学生们去成都三砖厂去和泥去搬泥砖,美其名曰学工。把那那一大坨搅拌好的黄泥搬起来使劲砸进木框,刮板刮平多余泥,小心去掉边框,托住底板将砖胚层层叠放等待风干。同学再傻也明白,我们不过是免费劳动力罢。但谁都不敢说闲话,学啥工喔?连工人的面都没见到过。
        学工一月住在砖厂,周末才准回家。废弃砖窑车间平台上是女生通铺,晚上一声惊叫,半截墙上有白手在晃!哭声四起,领队的女教师气鼓鼓打开电筒一照,哪里是人手嘛,墙头上一截被风撕烂的旧报纸被风吹得飘起又落下。
        记不清去的是成都郊区那个公社“学农”,帮村子里婆婆大娘铡猪草,还被摆拍了张两寸照片。铡猪草学到了些什么农业知识?至今无解。
        倒是在学校里跟“军宣队”混的日子比较好玩。那白白净净的小班长领着几个比他还年轻的士兵给大家做军训准备动员,河南小兵愣头愣脑上讲台,吧啦吧啦一通说,最后连说几声“中不中”?成都娃儿没听过河南话,全班傻相。小兵被满教室傻脸急坏了,河南小兵满脸通红急得喊也没用。
        军宣队班长工宣队连长加一帮政治可靠的教师,就领着全部学生去龙泉山军训了。每个人背上自己的大铺盖卷,步行走去那山。山上有成都第二师范学校建好但还空置的校舍可用,三四个学生一间房住下有遮风避雨地还不错,另有炊事员一同上山,学生有集体伙食团解决了吃饭问题。没料到的是春寒季节里的山上仅有蒜苔这种蔬菜,虽然偶尔腊肉蒜苔荤炒香,但蒜苔在肠胃里周游一遍后其味臭不可闻,军训每天早集合的训话,总被此起彼落臭屁打断。
        整队集合就是军训,白天全校学生在楼舍间不大的平地上操练走正步已累得半死,苦的是楼里还没铺设水管,每天要去远处水房端回一脸盆水来做洗脸洗脚用。某晚突然紧急集合哨响,错觉军训结束要回成都的幸福感冲上学生头,人都把脸盆里珍贵的水豪爽泼掉,脸盆铺盖捆做一包,兴冲冲背起来在暗夜山野里跌跌撞撞夜行军。
        结果是走了大半夜,最后走回的还是山上校舍。那姓苏的小班长并不理会几个早熟女同学投给他的暧昧爱慕眼神,看见男女学生集体敢怒不敢言的表情,让这帮城市小孩狼狈夜奔,他才乐不可支。
        学校越来越乱,按军队连排建制的学生中里总有几个坏孩子,统称为小流氓。记得有几个男女小孩的做派是有点另类,他们平时不跟班级里还傻乎乎的毛孩子玩耍。但他们是怎么被学校工宣队发现抓住的,无人知道。但这几个男女被抓被审了好些天的消息风传全校,说工宣队师傅审得认真,特别是审小女流氓问得非常仔细。班上那个小女流氓交代,说都被男流氓摸遍了的坏法。奇怪的是工宣队还是放过这几个小流氓,过些日子,几个人又悄悄回到班里混时间上课来。
        三千初中生的学校,还有过一次现场逮捕反革命的集体大会。
        罪人是似乎是在毛宝像上画了圈圈叉叉被人发现,高台上讲话人宣布了罪人罪状,震天口号中被当场扣上手铐押走一男孩也不清楚是哪个班级的人。
        在红旗横标和拳头森林空隙中远远看去,台上那罪人不过十二三岁,五官面目不清的小孩不哭不闹,活像个一身黑裳苍白脸的玩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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