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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叛徒

发布: 2016-5-15 12:57 | 作者: 老旦



        我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做一个同样的噩梦--我梦见黑皮提着一把寒气逼人的杀猪刀扬言要杀了我。
        我要杀了你!--黑皮咬牙切齿地大声喊叫,挥舞着那把冷飕飕的杀猪刀向我横扫过来。我惊恐地四下逃窜,一边狂奔躲避着呼啸而来的刀锋,一边大声哀号求饶,但丝毫没有用。黑皮暴跳如雷紧追不舍,霎时间追了上来,一脚将我踢翻在地,然后举起他手中的那把杀猪刀辟头盖脑朝我往死里砍……我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像一堆烂泥瘫软在地上,任由屎尿一下子奔泻而出湿了一裤……
        陡然醒来,从头到脚一身都是冷汗!
        事实上,当时黑皮被人抓走已经有两年多了。但是黑皮被人抓走的那天的情景,却像个幽灵一般,依然活龙活现地在我的眼前晃荡。
        黑皮是在家里睡觉时被人抓住的。一把长长的带着三棱刺刀的七九步枪,顶在他的后脑勺上把他从家里押出来。黑皮看上去倒无所谓,歪着脸斜着眼,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样子。这副英勇就义的形象,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那是黑皮故意做给我看的!狗日的黑皮故意让人用枪顶着,特地打我家的门前经过。在走过我家门前的那一刻,黑皮停下了脚,阴沉地盯着我看,然后就冲着我疯狗似的破口大骂。叛徒!黑皮瞪着一双野狼似的血眼珠朝我吐口水:呸。你他妈的敢出卖老子?——回头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我畏怯地逃避着黑皮射来的恶狠狠的眼光。我知道,黑皮说得出做得到。黑皮天生就是个不怕死的狼崽子!
        其实黑皮猜得不错,他的事的确是我告的密。但我绝对不是叛徒。我也不想成为被人唾骂的叛徒。而事实上黑皮的确是我告发的。那是他唆使我从一棵一丈高的桃树上跳下并摔断了一条腿之后。于是所有的事情就像一部电影,稀里哗拉地出现在一九六七年那个燥热的夏天里。
        
        这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家里空无一人。太阳的光线从屋顶上的亮瓦直泻下来,眩目地罩在我惺忪的眼皮上。四周寂静,我试着叫喊了几声,根本无人回应。这时候我才发现屋子里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下意识奔向闭着的门,但始终拽不开。我肯定门是被我妈从外面锁上了。
        于是,我趴在窗台上,左顾右盼地张望。我大声喊叫同时怦怦地拍打门窗,企望有人过来解救我。
        黑皮就在那个时候出现了。
        百无聊赖的黑皮吧哒吧哒地吸着一对木板鞋,在到处闲逛。黑皮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叫喊声才过来的。他走到我家门前,歪着头眯缝着眼看我,看着被锁在屋子里的我,像是在欣赏一只被囚禁在笼中活蹦乱跳的猴子。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苦苦哀求黑皮,请他为我打开门锁放我出去。黑皮大概也正想找个人玩,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可是他说他不能白帮我,要有条件。最后我只好答应了他的条件,同意给他一个伍分的硬币。我向他保证说,我向毛主席保证:等我从我妈哪要到了钱马上就付给他!
        伍--分!黑皮嘻皮笑脸地说。在放我出去之前,黑皮隔着窗户朝我伸出两根指头,做了一个漂亮的巴顿将军式的敬礼手势。他把两根并列开成“v”字型的指头往额头上一碰,然后潇洒地一甩,漂亮地完成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
        我连忙答应了黑皮给他伍分硬币。这时黑皮才乐呵呵地笑着,屁颠屁颠地跑回家去,不到一支烟的功夫,他转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截一尺长的跟食指一般粗壮的钢筋条,黑皮用钢筋条往锁扣中一捅再一扳,咔嚓一声不费吹灰之力就撬开了我家大门上的铁锁。
        黑皮没人管他。大家都知道,他的爸妈都去牛毕农场了。家里只有一个整天咳嗽咳得像个唠病鬼似的外婆。
        黑皮现在跟他的姥姥过。他姥姥是北方人。一个烟鬼。一天到晚手里提着一杆旧社会地主婆用的那种大烟枪。
        黑皮把我放出来后,我就像出了笼的小鸟,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开始在外面野混。我们在小学校里跳远的沙坑玩沙子。黑皮教我把尿撒在沙子里,然后用手去揉,塑成一座又一座漂亮的房子,接着黑皮就掏出他胯下的那物件,硬直了,像机枪一样朝着我垒好的房子一阵猛烈扫射。一边扫射,嘴里一面叫着,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玩了一阵,黑皮又教我埋地雷。他先是用手在沙子堆里刨了个坑,然后叫我脱下裤子,蹲到沙坑上去往坑里拉屎,我畏畏缩缩躲着,不肯干。黑皮嘴上骂骂咧咧并朝我屁股上飞了一脚。然后他让我替他望风,他自己脱了裤子蹲上去,一点一点往坑里面拉屎,完了就叫我去附近地上找些树叶来,帮他一起把屎尿坑给悄悄蒙上了。干完这一切,黑皮嘿嘿笑着闪到一边,嘴里夸张地叫着“嘭——嘭——”,然后阴阳怪气地笑个不停。
        黑皮让我马上去找个人来踩“地雷”。
        我不肯干。黑皮牛眼珠一瞪,一甩手,赏给了我一个大嘴巴子!
        后来黑皮问我想不想吃东西了,我说我早就想了,我知道黑皮一定有办法搞到吃的玩艺。于是黑皮就让我跟他走。我们悄悄溜出了小学校,黑皮带着我走到离河边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里,果然,我惊喜地看到了两棵又高又大的橄榄树。
        橄榄树生长得很高很大,直插天空,我跑过去张开胳膊怎么抱也抱不过来。那橄榄树上,葱绿的叶子之间挂满了诱人的青橄榄。
        我在地上捡来一堆小石子,一颗一颗使劲砸到树上,可是一无所获,树上挂的橄榄果纹丝不动。
        黑皮瞪了我一眼,说真笨。然后他朝我大叫一声,滚!——只见他跑到一旁拣了一块圆溜溜的大石头。黑皮双手捧住那块像西瓜似的大石头,站到了离橄榄树一米左右的地方,双手合力将石头举过了头顶,然后突然向橄榄树粗壮的树干奋力砸过去。只听得嘭——嘭的几声闷响过后,那些指头般大小的青绿色的橄榄果子,纷纷从树冠和叶片中抖落了出来,接二连三掉到地上,掉进了我惊讶的眼窝里。
        记好了——你又欠我伍分!黑皮得意洋洋地说。我说等我妈回来拿了钱马上给你!我一边兴奋地欢叫着,一边兴高采烈的跑过去捡拾那些被震落掉下来的青橄榄果子。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橄榄果。
        这一天我们玩得非常开心,就像过年一样。
         尽管那果子一点也不甜,甚至还有一股酸苦生涩的味道。
        
        那些日子,天一擦黑,我妈又忙着要去开会了。本能地我会耍泼赖闹上一阵,我拽着我妈死活不肯撒手。我揪住了即将出门的母亲耍赖。我撒娇,抹眼泪,甚至咬牙切齿拿出切菜刀架在脖子上要挟母亲。通常我妈会给我一两毛钱,哄我自己去买糖吃。但这一次,我让母亲马上给我一毛钱,母亲却显得十分的无奈与窘态,深陷的眼眶里噙着泪花。母亲沉郁地叹了口气,返身回到屋里,在房间的抽屉里翻箱倒柜折腾,翻遍了所有的衣服口袋,最后还是只找到一枚伍分的硬币。
        我就要一毛钱!我抹着泪,对母亲大声嚷嚷。
        我就是要看《小兵张嗄》!我朝着母亲不停地大吼大叫。
        母亲抚着我的头说,等明天发了工资我给你两毛钱好不好?我不要我固执地喊,我现在就要一毛钱!我继续大耍泼赖,一屁股坐在地上死狗一般的赖着不起来。
        这样吧,母亲思忖了一会,说我给你写张字条,你拿去给兽医站的苟伯伯看,他看了就会给你钱……
        我对母亲的纸条并不感兴趣。我依旧拽着母亲的手不放。我把母亲折得像只小船似的纸条抢过来,捏成一团扔进了屋前的臭水沟里。
        母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于是对着破镜子整了整头发,一把扯着我,离开了我家,朝着学校两里地之外的兽医站走去。
        在兽医站的集体宿舍前,母亲红着脸,轻手轻脚地敲开了一个丑陋的矮男人的宿舍,母亲涨红着脸,费了半天劲,才七拐八弯地说明白了她找上门来的意思。
        我胆怯地望着那个丑陋的矮男人,这是我懂事以来见过的最丑陋的一个男人。我发现他不仅相貌奇丑,还色迷迷的。姓苟的兽医一边哼唧哼唧地哼着,讨价还价地与我母亲争执着,一双狡诈的眼睛,同时盯住了我母亲微微隆起的胸脯,眼里射出一道猥琐的亮光。经过一番拉锯似的争执之后,姓苟的兽医才极不情愿地从他桌子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叠脏兮兮的毛票子来,把我母亲被派去参加修水利劳动时,结余下来的两元八毛的伙食费退还给了我母亲。最后,还顺手在我母亲挺耸的胸脯上揩了一把油……
        那些日子,外面一天到晚乱哄哄的。喧嚣刺耳的高音喇叭声白天黑夜尖厉地在天空中弥漫。许多打着小红旗的人在街道上窜来窜去像赶集。到处都贴满了小标语。巨大的横幅标语穿过马路,悬挂在马路两旁的大树杈上刷在石灰粉底的高墙上。
        大人们没日没夜地忙着去开批判会。没人顾及我们。所有的小孩子都被大人不约而同地禁闭在家里。诺大的一个学校校园里,冷清得出奇,犹如一片寂寥肃穆的陵园。
        学校早就不上课了。大院里只剩下了三个孩子:黑皮、叶子和我。
        我们都知道黑皮的爸妈去牛毕农场了,黑皮现在跟他的姥姥过。
        黑皮的爸妈去牛毕农场之前,也在我们现在念书的这所学校里教书。一个教语文一个教音乐。黑皮家里有一台全院子惟一的一台收音机。黑皮的爸曾经用它听越南新闻。黑皮的妈曾经用它听越南歌曲。结果黑皮家里那台全院子惟一的一台收音机被公社来的人没收了,黑皮的爸妈也成了特务被送到牛毕农场劳动改造去了。
        黑皮的爸妈去了牛毕农场后,黑皮只读到四年级就不再读书了。我和叶子都在上小学,我读二年级,叶子刚上三年级。我们住在学校的同一个大杂院里,黑皮他家则在西面傍山脚的水塔旁边,背靠着四季郁郁葱葱翠绿欲滴的龙屁股山。黑皮的姥姥是北方人,牛高马大的黑皮也长得一副大狗熊的模样。黑皮比我高出一个肩头,不仅如此,力气还大得像头麽拉牛。叶子是女生,因此我便成为黑皮经常发泄欺负的对象。
        有一次,我正好从黄皮果树下经过,被树上的一声怪叫声叫住了,我一看,是黑皮。黑皮扒拉着裤子,叉着腿,骑在黄皮果树的树杈上在拉屎。黑皮叫住我,黑皮让我替他去找手纸来擦屁股。我捏住鼻子赶紧跑开了。因为我拒绝为他找擦屁股纸,第二天黑皮就拎着我的耳朵拉到一个角落,结结实实地胖揍了我一顿。
        还有一次,黑皮爬上一棵杨桃树偷吃杨桃被我撞见了,我让他也摘几个杨桃给我。黑皮就让我先去找一架梯子来,待我满头大汗地拖来一架木梯子后,他又说不用了。我对天发誓,黑皮绝对坏透了。他又一次捉弄了我。黑皮吩咐我把我身上穿着的衣服解下来扯成棚布铺在地上,准备接住他从树上摇下来的桃子。我听了他的话信以为真,便一件一件把外衣内衣全脱了个精光,然后张开衣服并高高地顶在头上,不料我脑壳上却听到了一阵哗哗流下来的水响声,鼻子同时闻到了一股热哄哄的尿臊味……
        哈哈哈……我抬头一看,黑皮正在树上笑得前腑后仰。
        
        我曾经不止一次发过誓:我要干掉黑皮!
        可是我又不得不一次次地懊丧:我干不了黑皮!
        黑皮在我眼里,不仅强大凶悍,而且诡计多端。最重要的还是我也离不开他。离了他,我连个玩耍的人都没有了。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
        大人们每天都在忙着开会,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开斗争会。喧嚣刺耳的高音喇叭白天黑夜依旧响个不停。
        家里又没人了。夏日白炽的阳光穿透了密密匝匝的高大的树冠间隙,映射在我的脸上和身上。我听到了蝉在外面嘶哑地歇斯底里地嘶叫。没完没了地烦躁地嘶叫。
        我又大声喊叫,依然没人回答我。母亲肯定又是彻夜未归。门,仍然从外面反锁着。我使出很大的劲,把一副门板摇晃得吱嗄嗄地响。
        后来,黑皮就出现了。
        我不确定黑皮是否是听见了我的喊叫才跑过来,还是正巧路过我家门前。总之,黑皮看见了趴在窗台前大声喊叫的我,黑皮用一截拇指粗的钢筋条帮我打开了我家的大门。
        我和叶子还有黑皮,我们三个人玩起了过家家的游戏。黑皮说他要当新郎倌。我说我也要当新郎倌。然后黑皮说,猜缸吧,谁赢谁就当新郎倌。然后我和黑皮就石头剪刀布比划了起来,结果是我输了,每次我都赢不了他!我输了,被黑皮揪着头发趴下,嗨嗨地使唤叫着给他当马骑。
        每次玩过家家,黑皮都要当新郎倌。他叫叶子当新娘子,要我做轿夫。我不干,黑皮便露出一脸的土匪相来,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灰往脸上一抹,叉着一副熊腰,喝令我马上还他的两个伍分的硬币。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像霜打的菜叶子一下子蔫了。我肯定我的口袋里连一个1分的硬币也没有。叶子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我,我知道她其实并不想当黑皮的新娘子。可是我没有伍分钱,我恨恨地咬着牙,眼巴巴拱手把叶子送给了黑皮做新娘。
        这天,黑皮用一截拇指粗的钢筋条打开了我家的大门后,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今天我们玩一个新游戏。我说好。然后黑皮就带上我,朝学校围墙边的一个小门走了出去,我们朝着学校后面的龙屁股山走去。爬到小半山腰时,黑皮说了声到了。
        我无法想象,黑皮其实早就选好了这样一处绝佳的天然嘹望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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