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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锦衣

发布: 2008-12-12 09:39 | 作者: 劳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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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儿十八岁时被判了三年。

进来那年,奶奶的身体还硬朗,奶奶就坚持每个月来监狱给他接见。说是接见,两人却不能握到对方的手,交谈也只能一人拿一个电话,把电话贴在耳朵上,看着对方的嘴在蠕动,声音却从电话里传过来。那块隔在两人之间的玻璃坚厚而清亮。有几次,奶奶将张开的手颤微着贴到玻璃上,三儿就赶快也把一只手放上去,然后,上下左右移动,就和玻璃那边的奶奶的手叠在一起了。他的手覆盖了奶奶的手。奶奶笑了,奶奶说,我的孙子,你的手像个大树帽子了。三儿就想一棵大树帽子的样子,想奶奶站在大树帽子下的情景。每次接见才半个小时左右,两人也细说不了多少话,可奶奶还是不停气地来,一股气就来了两年。村子离城市一百多里,奶奶就先坐长途车到城市,再坐车到市郊的这所监狱。三儿后来才知道,奶奶来一趟,至少几个钟头,所以自己每次接见只能赶在下午。接见之后,奶奶就又风风火火离开,她还要回到城市赶路过村子的那辆长途汽车。奶奶说,每次来她必须早晨六点就出门,花二十分钟走到北面村口的公路上,等每天唯一一趟开往城市的长途汽车。三儿就想,夏天的六点,天已经亮了,冬天的六点,那可是还黑着呢。有一个冬天的早晨,三儿醒来,看着别人都还睡得香,他看看枕边的手表,才六点,但他怎么也睡不着了,就趴在床上看窗外,他看到了天上的一片星星和一轮弯月,便想,自己的村子差不多就在那轮弯月下吧。三儿的床在上铺,靠近窗子,他常常会在晚上或清晨看外面的星星和月亮,可他从没想到过,在冬天,在每月接见的那天清晨,会在星星和月亮下的村外小路上走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自听奶奶这样说,三儿就在每个接见日的清晨六点醒来,冬天时,他望着星星和月亮,盼着天快些亮,大太阳快些出来;夏天时,他就起床早早洗漱完,坐在床上等待。可无论春夏还是秋冬的接见日,监舍里他醒得最早,但总是最后一批接见。看着奶奶急不可待地走进接见室,三儿就像看到一只染透了风霜的老玉米,心里有股说不清的酸,可老玉米却还呲着牙笑呢。今年年后,奶奶只来了一次。那一次,三儿看出奶奶的身体明显地老态了,神情里也有一种淡淡的悲伤和深深的疲倦。奶奶说着话,时不时用一块脏兮兮的花手绢擦拭浑浊无光的双眼。三儿的心一下提起来,他告诉奶奶他在这里很好,吃的饱,穿的暖,活儿也不累,您就不要再往这里跑了,过了年再有三个月自己就回家了。奶奶渴望巴巴地看着三儿的脸,说奶奶没事,就是老了点,腿不跟劲,气儿也不跟喘,你要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奶奶就有精神头儿,要是……。奶奶没有说下去,三儿却想到奶奶要说什么,心里又涌起一阵酸楚。秋过了,冬来了,奶奶没再来一次,却托人给三儿写来两封信,信里告诉三儿,奶奶挺好,但跑远路是不敢了,她要留着劲头等孙子回来。三儿每次读完信,心里都隐隐地疼。他常常站在监舍里,隔窗望着南方,一直望下去,恨不得像那些飞翔的鸟,长两个大翅膀,一下子飞回村子,落在自己家的院子里。

三儿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监狱大院的操场里,几百名犯人整齐地坐在马扎上,听法官念一批批减刑犯人的名单,又看着那些犯人手足无措地接过减刑裁定,喜笑颜开地走回队伍。三儿的心怦怦跳,望着那些犯人呼啦啦回来,只觉马上就该念到自己的名字了。他浑身开始紧张,把头也窝进怀里。腊月底的时节,上午的天阴沉着,没有风,却有些冷。三儿留着短平头,囚服里只套了薄薄的毛衣毛裤,后背和手心还是冒了汗。直到法官念到最后一批,三儿才听到自己的名字。他腾地站起来,心随着也跳到嗓子眼。他越过身边两个人往外走,走出队伍时,竟觉脑袋开始恍惚,他在恍惚中继续走。快走近前台时,三儿脚下忽然踉跄了一下,有人及时在侧面扶住他。他听到身后发出一阵嬉笑。

十几个犯人在法官面前站成一排,三儿站在最右侧。法官念一张张的减刑裁定,他一张也没听清,直到听到他的名字时,他立时屏住呼吸,法官说他被减刑三个月时,他怔了一下,接着一串眼泪就不争气地流出眼角,他赶紧用手去擦,一些泪竟顺着手指流进手心,他干脆用手捂在脸上,这一捂不要紧,心底却一热,泪水更是哗哗流开了。

拿着减刑裁定书,顺着队伍的空道往回走。三儿直觉胸腔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疏通了,舒畅,爽快,脚步顿觉轻盈了。在将走到自己位子时,他在黑鸭鸭的队伍里看到了大哥,大哥的脸消瘦了,神色也有些凝滞,看到三儿的目光,大哥脸上立时现出笑来,三儿的身子陡地颤了一下,收回目光,拐身走向马扎时,一支脚竟踏在一个犯人的膝盖上。

回到监舍,减了刑的何时开始给人们发烟发糖。何时的烟糖是前些天才准备的,烟是低档烟,二十块钱一条的“恒大”,糖也不是什么高级糖。何时给人们的床上扔一盒烟,撂几块糖,又从手上的一盒烟里抽出一支支,散到人们手里,脸上却没有减刑后的喜色。人们接过烟,点上,脸上笑呵呵的,说着恭喜的话。何时也给三儿的床上扔了一盒烟,撂了几块糖,但没等何时朝他散烟,他就走出监舍,走到楼道的尽头,他在想自己是否也该买点烟,给大伙表示一下。减刑是喜事,监狱里一年会有三四次这样的喜事,每到这个日子,减刑的人让别人分享自己喜悦的方式就是抽烟吃糖,别人抽着烟,吃着糖,美美的甜甜的味道却滋生在散烟发糖人的心里。三儿等待减刑的日子里,没有想过减刑后买点烟糖的事,他一直在想的是,自己的减刑就像天上掉下来的一张大馅饼,馅饼不是落在他的手里,而是落在他的脑袋上,一时间把他砸蒙了,等他清醒一点时,他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三儿痛恨那个冒自己名字举报大哥的人,又暗喜自己因此得福。三儿的痛恨大过了暗喜,这张来得及时的馅饼,好吃,好香,吞咽下去却觉出一阵阵恶心。大哥被调走了,大哥原来住在三儿的下铺,眼下下铺却空闲着,三儿每当看到空闲的下铺,心里就空空的,又满满的。自从大哥调走起,监舍里就没几个人再愿意搭理三儿了。

何时在身后叫着三儿,走过来,从手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三儿,三儿接过烟,说,恭喜你。何时的嘴角咧出一丝自嘲,说,喜,有什么好喜的,又看着三儿说,你也去买几盒烟吧,给大家撒撒,对你,怎么说也是喜事,别的不要去多想,反正你明天就走了,也许,这辈子谁也见不到谁了。

何时说还要到别的监舍走走,减刑了,不走走,不请人家抽支烟,心里总会过意不去。看着走去的讪讪的背影,三儿喊一声何时,何时停住脚步,回过头,疑惑地看他。三儿突然不知想要对何时说什么,情急之中,他说,出去好好的。何时怔了一下,脸上挤出一点笑,点点头,走了。

三儿理解何时此刻的心理。何时因为盗窃被判四年,几个月前,他还天天盼着年底的这次减刑。他说他能减刑八个月,减了刑就能回家过年了。口气里带着一种心焦和愉悦。何时结婚晚,三儿接见时见过他媳妇,那个女人不太漂亮,看上去还有些老相,但何时对这个不漂亮的媳妇挺满意。何时矮胖,皮肤也黑,平时言语不多,很少同大伙闲聊。两个月前,何时突然接到一份法院传票,那几天,他便言语更少了。人们知道了他媳妇提出离婚的事,都清楚对即将释放的丈夫提出离婚的女人,她们在外面已经作了些什么。有人劝何时想开点,不就是一个鸡巴女人吗,需要鸡巴的女人有的是,也有人说,有的女人你头脚进来,她就立马找了别的男人,你这女人还是好的。何时沉默了多日,最后,他没有答应媳妇的离婚请求。没过多久,法院还是判决了他们离婚。等待减刑的日子里,何时越发沉默了。三儿不太了解男女间夫妻间那些情感的事,他听着监舍的人说着何时离婚的事,就去看何时,何时四肢朝天地躺在床上,却一言不发,他猜想这时候的何时心里一定很乱很难受。

三儿觉得大哥的媳妇比何时的媳妇漂亮耐看,可大哥从不在监舍里说起自己的媳妇。三儿猜想,三十多岁的大哥,身材魁梧,却是个含蓄的人,很多事当然都藏在心里。有一次,三儿逗大哥说,大哥,你的媳妇不怕让别人抢走吗。大哥狐疑地看着他,说,小子,怎么想起问这个。他说,你媳妇比何时的媳妇漂亮一万倍。大哥在他头上轻轻地拍一下,说那是自然,告诉你,你嫂子就是我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如果谁觉得比我有本事,就从我手里再抢走,你嫂子愿意走,我立马放人。三儿看着大哥说得很诚恳,也觉得大哥有本事留住嫂子,谁也抢不走。自从三儿第一眼看到嫂子,就觉得嫂子是个心肠好的女人。那天接见,奶奶被一个漂亮的女人搀扶着走进来,奶奶一个劲说着谢谢的话,三儿也感激地看着那个女人。接见时,三儿才发现,那个女人是给大哥接见,女人的长发披到肩上,眼睛里闪动着一汪清清的水。大哥一边说话,一边不知所措地用手挠着头。大哥当时是组长,三儿怕他,没敢主动跟他说过话,那次接见回来,三儿壮着胆子问组长,说那女的是你老婆吧,组长理直气壮的说,当然是,是你嫂子,三儿说真漂亮,组长在三儿的头上轻轻拍一下,没说话。三儿感激大哥,也感激大哥的媳妇搀扶了奶奶。那天起,三儿就私下叫组长大哥,组长痛快地答应着说,明面上可不能这样叫,这里不许这样称兄道弟。可是,时间一长,监舍里的人都看出来了,三儿做了组长的兄弟,组长做了三儿的大哥。大哥说话在理,办事公道,警官们爱看他,同监舍里的犯人们却大都对大哥心怀敌意,把大哥看成同群里的异类。他们对大哥传达警官的话,表面上默然接受,暗地里却骂大哥是狗腿子是汉奸,说大哥常常私下把监舍里发生的事报告给警官,弄得人们说话做事不得不加着万分的小心。只有陈营很少言语,脸上却是天天阴沉着,一付漠不关心身外之事的神情。可三儿曾经偶然听说过,陈营想当这个组的组长,三儿就把这话告诉大哥。大哥说,他想减刑了。三儿问,减刑非要当组长吗,好好干一样得奖励证,有了奖励证,一样可以减刑。大哥说,他觉得当组长轻松呗,又轻松又可以年年得奖励证,哼。三儿听出了大哥哼的意思,大哥当组长,的确年年得奖励证,可大哥这个组长当的可不容易,遭人恨,让人背后骂,事事干在前头,还得常常给人陪笑脸,他陈营除了一脸的阴相,让人感觉到他很可怕,别的他能做得来吗。在监舍里,干卫生劳作的老花儿案最让大哥头疼,三儿听说已经六十多岁的老花儿案当年想强奸邻居家的一个傻闺女,因为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强奸成,但还是被判了五年,老花儿案瘦巴巴的,干不了体力活儿,警官就让他干监舍里打扫卫生的零碎活,可老花儿案太懒,监舍里的卫生总让大哥不满意,大哥说他时,他才泛着白眼,嘴里嘟囔着,拿起笤帚。

三儿决定去小卖部买烟,给监舍的人们发一发,毕竟在一个屋檐下待了两年多,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一下子降临,无论如何,自己心里高兴,就不要把人家的冷淡继续放在心上,明天就走了,这一走,就像何时所说,这辈子谁还能见到谁,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花点钱,给大家留个好念想吧。

三儿出了铁栅栏门,到警官办公室请示了警官,然后下了楼。走在去小卖部的路上,三儿还在想,说不定,监舍的人们正在私下议论自己呢,这小子真不是东西,怎么说也减刑了,他竟一颗烟都不给大家发。

舍里这次只有三儿和何时减刑。何时发的是“恒大”牌烟,才二十块钱一条,三儿认为何时买这么便宜的烟,一是他离婚了,已经很久没有接见,帐上恐怕没有多少钱了,二是何时已对是否减刑根本不在意,反正回到家也是一个人,愉悦的心情早就没了,心情坏了,什么事情也就将就了。后者大概是主要原因。

三儿对自己该买什么烟犯了一会琢磨。他的帐上还有一百多块钱,留下明天的路费,他仍可以买一条中档烟。他开始也想过买“恒大”,减刑对自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但想想平日里那一张张冷淡的脸,就觉给他们发“恒大”自己都委屈。后来,三儿就换了一个角度想,自己如果买了“恒大”,人家会更看不起自己,他不像何时,何时减刑,心里却仍然难受,他们知道他家里只有奶奶了,他天天盼着回家,在梦里都哭醒过,既然这样,终于减刑了,终于明天就回家了,却拿这么便宜的烟应付大家,说不定人家会把烟一盒盒给他扔回来,那样,可是既花了钱,又丢了自己的脸。

想着想着,三儿就想起了父亲母亲。自己帐上的每一分钱,可都是父亲母亲用命换来的。

从小卖部回来的路上,三儿的脑袋里还闪现着父亲母亲血肉模糊的影子,他开始诅咒那个肇事司机,让他将来不得好死,诅咒过后,他又为自己庆幸,那天,喝了酒的他,如果真的一砖头把那个肇事司机砸死,自己的命早就没了,自己死了,奶奶该有谁养老,有谁送终呢。他拿着那条紫光闪闪的“江山”烟,不由心疼起来,两年多来,自己在里面花的每一分钱,可都是父亲母亲的命钱,两条人命,才十万块钱啊。三儿忽觉得,他手里拿的不是一条六十多块钱的烟,而是父亲母亲的一块皮肉,一束发丝,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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