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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锦衣

发布: 2008-12-12 09:39 | 作者: 劳美



4

何时回来时,三儿正好吃完午饭,他看别人都还埋着头吃,起身就往外走,他告诉自己要在几秒钟内走出监舍,只要走出监舍,走进楼道就好办了。可他才走几步,就听到身后陈营在叫,三儿,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三儿停下脚步,头却没回,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和政府去说吧。说完,就向门口走去。

老花儿案端着饭盆儿坐在床上,看到三儿匆匆走过来,放下饭盆儿,伸手把门推上,一步窜到门口,两只胳膊一横,挡住三儿的去路。

三儿瞪着老花儿案,说,闪开。

老花儿案哼笑一声,说,组长有话对你说。

三儿说,我说了,有话对政府去说,你闪开。老花儿案没有躲开的意思,三儿说,就是你站到明天,临走我也要把事情报告给政府。

三儿。陈营已经走到三儿身后,说,三儿,你去报告政府,该知道后果。

三儿听出陈营的话有一种威胁,他不屑地看陈营一眼,说,我当然知道。

陈营嘿了一声,说,知道就好,我觉得,你不该去。

为什么。三儿问。

陈营思忖一下,慢慢地说,如果,你大哥还在这,他也不会同意你去报告,你信不信。

三儿猜到陈营可能说自己扔老花儿案烟盒的事,便想起那天陈营和大哥在楼道说话的情景。他看着陈营的脸,又看陈营的眼睛,陈营在专注地看着三儿脸上的表情,目光里有一种期待,那期待让三儿的心底忽地有些软,三儿犹豫了,他回过头,正面对了老花儿案一双眯缝的眼,老花儿案正眯缝着眼瞅着三儿,干巴巴的脸上一付既得意又轻蔑的表情。三儿说,也许吧,可惜他不在。说完,一挥手,把老花儿案扒拉到一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楼道里没有人,三儿拐出门口,远远看到楼道口的铁栅栏门上着锁,他一边走,一边寻思应该先找到值班的犯人打开门锁,然后到警官办公室找警官。这时,他的后腰突然被人一把搂住,他左右挣脱,才发现是老花儿案。老花儿案的两只胳膊死死搂住他的腰,也不言语,只是用力地往后拉。三儿知道老花儿案要把自己拉回监舍,就用手使劲掰老花儿案的手,老花儿案的手像两把铁钳,紧紧扣进三儿的衣服。三儿挥动起两只手打老花儿案,老花儿案的身体躲躲闪闪,落在老花儿案肋间的拳头失去了力量。三儿已经被拉到监舍门口,他看到监舍里的人都在冷眼瞅着他们,陈营看到门口的三儿和老花儿案,从自己的床上站起,一股怒气地走过来,三儿猜想到陈营过来会做什么,他着急之中,把身后的老花儿案挤靠在门口的墙角上,然后,身体向前倾一下,又重重地向后撞去,他听到身后的老花儿案哎哟了一声,他暗自窃喜着,又将身体狠狠地向后撞,一下,两下,他听到物体撞在墙角的砰砰声,身后的老花儿案啊啊的两声叫,他感觉老花儿案的两手在慢慢松开,他突然心生一股恶气,双手一拢,扣住老花儿案已经松开的两只手,把老花儿案紧紧带在自己的背上,接着,身体前倾,挺身,又一次恶狠狠地向后撞去。

流血了。三儿只听到监舍里有人低声惊叫了一声,后脑便是炸裂般的疼痛,接着,眼前一片昏花,黑暗。

5

三儿醒来,先是看到了迎面的窗子,和窗外的雪。接着,看到一张俯视的脸。

棉桃般的雪片,跳跳跃跃着,相互碰撞着,从窗顶落入窗下。三儿透过窗玻璃,向远处望去。一片白茫茫的世界。

他感觉脑袋晕胀。

你醒了。何时的声音。

三儿想说我没死啊。刚张嘴,嗓子里涌出一阵恶心。

何时的脸离开了。何时说,你把老家伙的脑袋撞出了血,缝几针,没事了,可你把自己倒撞昏了。又说,你睡了三个钟头。

窗外,踅起一阵风,眼中的雪片飞舞起来,三儿看到了远处一幢楼侧面的空间。那空间偏僻,与一面建筑的侧墙构成一段狭窄短小的过道。他记起,他和大哥在那里待过,在那里,大哥说,他进来了,他很觉对不起媳妇,真想一下子就跃出大墙去;大哥说,你这么小就进来了,真担心你在这大染缸里学坏了,在这里学坏太容易了;大哥说,在这里,太善良了不行,其他犯人会欺负你,太捣蛋了不行,有警官管着你,所以,事事都要掌握好分寸。

何时说,我才知道怎么回事,这回事情真搞大了,一个脑袋见血,一个昏迷,监狱头头都来了。

三儿才开始回忆中午发生的事。

何时说,当时老花儿案也昏迷了,脑袋上的血流进脖子里,我背着老花儿案,陈营背着你,就往楼下跑,往医院跑,你们两个在背上闭着眼,脑袋耷拉着,看到的以为一下死了两个呢,胡警官在后面跟着跑,问我们到底怎么回事,我哪里知道怎么回事,陈营只顾背着你跑,就是不说话。

三儿想起最后那一下撞击。

何时说,三儿,有个事,我要现在就告诉你,陈营让我在你醒来时,就把他的话带给你,原话是,让你看在他帮过你大哥,也就是帮过你的份上,在警官提训你时,不要说他打了你耳光的事,他诚心地向你道歉。

三儿只顾看着窗外,没吭声。

何时说,这个事陈营做得过分了,却没想到,把事情搞得更糟了。三儿,其实,陈营也不容易,他和我聊过,他想减刑,判了五年,前两年,一张奖励证也没得过,媳妇带着一个儿子在村里过,又种地,又照顾孩子,再加上他以前脾气就不好,总和媳妇打闹,媳妇说了,只能再等他一年,一年不回来,就和他离婚,不离婚,也要养汉,你知道养汉是什么意思,就是给他带绿帽子,让陈营当王八,你说陈营能不想减刑吗,只有减刑他才能早出去,就是一年后出不去,他也要让他媳妇觉得苦日子有盼头,他也后悔前两年什么也不在乎,想打架就打架,现在好了,做梦都想一次减刑就减两年,就回家,哪有那好事,三儿,我觉得陈营说是怕媳妇给他带绿帽子,这并不是他真怕的,他真怕的是离婚,一旦离婚,一个家就不存在了。三儿,你还没结婚,可能还不太懂得一个家对男人的意义,尤其对我们进来的男人,释放了,回到家,原先的家庭不存在了,想想,都是自己造成的,他会多失望,多后悔。

窗外,那阵旋风过了,雪片又开始跳跃着碰撞着,挡住了望向那条过道的视线。

门开了。一名医官和一名犯人医生走进来,走到床边。

医官问,你感觉哪里还不舒服。

三儿挪动手,指指脑袋。

医官身后的犯医厉声说,是屁股疼,还是蛋疼,说话,别装死人。

何时赶紧说,他头还晕,说话还不行。

医官掀起三儿的眼皮看看,说,都检查过了,没有大问题,再休息一会,就可出院。说完,带着犯医走了。

何时说,胡警官让我陪着你,你醒了,我要快去报告一下。

何时向门外走。三儿突然说,我饶不了他。

何时听到三儿的话,停下脚步,顿了一会,才说,不过,三儿,我还要告诉你,他已经串通了全组人,包括我,都不说他打你耳光的事,让老花儿案自己把事情全揽下,仅凭你一张嘴,恐怕……。

三儿把手拍打在床沿上,说,既然这样,我更饶不了他,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6

何时走了,三儿回忆了事情的经过,把起因和几个细节,在脑子里复述一遍。他还计划在警官提训时,要帮警官推理出一个他不曾看到的细节:他走出监舍后,老花儿案无意追他出来,一定是陈营又对老花儿案作了阻止他去报告的暗示。这个细节对造成最后这个后果有直接的关系,甚至,比陈营打了他一个耳光更为重要。如果这个细节成立,那么,今天这件惊动了监狱头头的事,至少让陈营不仅做不了组长,一两年之内也不会看到减刑的希望,就是说,陈营不管如何不愿意,他老婆都将会离他而去,或者,至少给他准备一个又大又沉的绿帽子,让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地戴在脑袋上,至于老花儿案,就听由警官处理算了。

三儿这样想着,心底便荡漾起一丝快意,他有些纳闷,自己竟把撕碎奶奶的来信的老花儿案放在一边,单单痛恨起陈营来了。

天色渐暗时,窗外响起呜呜的哨音般的风声,跟着,风裹挟着空中的雪,四下奔跑,又把地面的雪卷起,向空中扬洒。顿时,窗外雪片雪粒弥漫,一片瘆人筋骨的吼声。

三儿就是在这时发现有两个人走在狂风漫雪里,他们一个气势汹汹,一个临危不惧。他们从不同方向走向彼此,相距几步远时,各自拐向那个偏僻的过道。

三儿模糊辨出那两个身形。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过道里站定,相对,没有争吵,只有对视。风雪扑打在他们脸上,他们像两根木杆,纹丝不动。

一个人猛地出手,拳头击在另一个的腹部,后者当即弓背,跪倒在地,半天,才又弓身站起来,没等立直身,前者的拳头又一次击在后者的腹部,后者向后踉跄着倒向身后的墙壁,前者跨上一步,伸手将后者的前胸抓住,再次将拳头朝后者的脸上打去。

三儿呼地把双手捂在脸上。

等三儿再看向过道时,外面的路灯亮了,各监号楼里的灯也亮了,过道处黑暗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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