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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锦衣

发布: 2008-12-12 09:39 | 作者: 劳美



3

三儿恨老花儿案,但也始终对陈营心怀猜测。

今年中秋节前天,监区接见。一天里,门外时时传来警官的喊叫,被叫到名字的犯人们呼啦啦涌进楼道,由警官带领去接见。接见回来的犯人,手里大兜小盒提着月饼,真像过年过节一样。那天,监舍里除了三儿,还有老花儿案没有接见。三儿收到奶奶寄来的一百块钱,附言里奶奶告诉三儿买点月饼,别舍不得花钱。以前奶奶来接见,都要给三儿上账一百块钱,三儿就买点吃的,后来,天天想死去的父亲母亲,想独自在家的奶奶,心里难受,就学会了吸烟。他舍不得买好烟,就买二十块钱一条的“恒大”。他吸着烟,就觉得心里好受些。奶奶拿来的内衣内裤都小了,两年里,三儿的身体长了,三儿就用剩下的钱买内衣内裤,尽管处处想节省,往往每个月都把钱花光。老花儿案常年不接见,帐上的钱是政府给的零用费,他用零用费买袋装烟叶和条纸,但从不买香皂牙膏之类。他不刷牙,洗脸时,也只站在厕所水嘴边,把水往脸上扑扑地撩,然后,用双手狠狠在脸上抹两下。可老花儿案爱好收集烟盒。他负责打扫监舍卫生,常能发现好看的烟盒。垃圾桶里的烟盒,有时会被垃圾弄脏,他把脏烟盒用水冲洗,然后,用抹布擦干净。老花儿案的床在门后下铺,他把收集来的烟盒堆在床上,拆开,之后,放进一个大塑料袋,再把塑料袋压在褥子下,褥子就被塑料袋拱起来,使得铺面很难看。他时常把塑料袋拿出来,把花花绿绿的烟盒摊了一床,他一个个看,看烟盒时,脸上竟会浮出一层满足自得的神情。大哥对老花儿案说过几次,让他把铺面弄平,以免影响整洁。老花儿案嘿嘿笑着,答应着,把塑料袋放在被子下,没几天,他看过烟盒,就顺手把塑料袋掖进褥子下,铺面又被高高拱起来。

那天,大哥接见回来,老花儿案正坐在床沿摆弄烟盒。大哥提着一盒月饼,盒子红红的泛着光。他一进屋,看到老花儿案把烟盒又摊了一床,立时厌烦地皱紧眉头,可大哥没说话,把盒子往三儿面前一递,三儿接盒子时,发现大哥的脸色很难看。

晚上吃饭,大哥一声不吭,直顾往嘴里扒饭。三儿坐在大哥旁边,小心地吃着,抬头时,看到对面床上的陈营正在皱着眉看大哥。

夜里,三儿想家睡不着,就趴在床上看星星和月亮。星星一大片,月亮又大又圆,把楼外空地照得清亮。三儿紧盯月亮看,就在月亮上看到一棵大树,大树下隐约有一个人。他翻身躺在床上,闭上眼,才一会,脑海里就出现了父亲母亲的身影,两个身影晃晃悠悠,在不远的地方来回地交错。三儿舍不得睁开眼,可那两张脸又清又灰,让他心惊肉跳,他呼地睁开眼。他感觉头有些疼。

三儿一夜没睡好。天亮时,人们出出进进洗漱。三儿回到屋里,屋里没有一个人,他忽然看到老花儿案的床铺,床铺上有一处很高,他知道那是什么。三儿心生一念,退到门口看看,又匆匆进屋,掀起老花儿案的褥子,把塑料袋抽出,又把铺面摁摁。他走到窗前,拉开一扇窗,把塑料袋扔出窗外。

三儿关了窗户,回过身,竟看到陈营疑惑地看着他走过来。三儿紧张地对陈营笑笑,陈营沉着脸说,干什么呢。三儿说没事。陈营放下洗漱的杯子,打开一扇窗,往楼下看,楼下有几个犯人在打扫卫生,一个犯人正捡起一个塑料袋。陈营回过身,皱着眉看三儿一眼。

老花儿案回屋时,手里又拿来两个烟盒,刚走近床边,就发现铺面被人动过。他忙掀起褥子,嘴里吼叫一声。人们惊疑着看他,他回身喊,组长,组长,我的烟盒没了。

大哥坐在床上,看一眼老花儿案,不以为然地说,没就没了,大惊小怪干什么。

老花儿案又在褥子下翻找,终于确认烟盒没有时,他回身在人们脸上挨个看,看到三儿时,三儿指着自己的脸,说,这有吗,烟盒挂在脸上多难看。老花儿案跺着脚骂,狗操的,谁拿了我的烟盒。

人们哈哈笑,大哥绷起脸,说,有话好好说,不许骂人。

老花儿案继续骂,哪个缺爹少娘的,偷了爷的烟盒。

人们听到老花儿案这样骂,就收住笑,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有人把目光移向三儿,三儿觉察到这些目光有些怪,心里不禁别扭一下,他躲开那些目光,把脸朝向窗子,嘴里嘟囔一句,老流氓。

屋里人都听到了三儿的嘟囔,没等人们有所反应,老花儿案已举着手里的烟盒跑过来,要用烟盒砸三儿。大哥一步挡住老花儿案,老花儿案想左右绕过大哥,大哥说,你有完没完,我负责给你找。

老花儿案指着大哥身后的三儿说,不用你找,就是他,你问他。

三儿一仰脸,满不在乎地说,就是我,我给你扔掉了。

大哥瞪着三儿,训斥道,你给我闭嘴。接着,又朝向人们问,谁拿了他的烟盒,给我站出来。

陈营坐在床上,听到大哥问话,看一眼三儿,站起来,对老花儿案说,几个破烟盒,你闹什么。说着,把老花儿案推回床边。老花儿案仍不甘休,对陈营说,他都承认了,你们还袒护他,我去报告政府。说完,就往门外走。

陈营一把将老花儿案搡倒在床上,用手指着老花儿案,说,娘的,你敢去报告,我弄死你。说着,闪到一边,指着门口说,去,去呀。

老花儿案看看陈营凶巴巴的脸,又看看陈营已经攥紧的拳头,叹口气,说,你弄死我,你也活不了。陈营咧嘴嘿了一声,说,老东西,告诉你,我早不想活了,你去啊。老花儿案仰脸看着陈营,喘着粗气,说,我以后得机会再说。陈营哼着,说,只要你说了,我就让你一辈子说不了话,你信不信。老花儿案气得把手里的烟盒摔在床上,喊道,我不信。

大哥把三儿叫到厕所,问烟盒的事。三儿说,是我给他扔了。大哥说,你惹他干什么,他很难缠。三儿说,你说他,他不听,就得给他来硬的。大哥沉着脸说,这些事以后不用你管。

晚上,三儿去厕所,看到大哥和陈营在楼道尽头低声说话,回到屋好半天,陈营才走进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扔在老花儿案床上,老花儿案拿起烟,看一会,爱惜地摩挲着烟盒,对陈营说,谢谢啊。陈营问,你可记住我的话。老花儿案笑嘻嘻说,记住了记住了。

大哥进屋时,三儿看到大哥脸上凝滞着一层酱色,他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他拿出一块月饼递给大哥,大哥瞥一眼三儿,没接月饼,也没吭声。

三儿坐在床上吃月饼,陈营坐在床上抽烟,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三儿纳闷,大哥和陈营很少过话,刚才他们在一起嘀咕什么呢,陈营竟还扔给老花儿案一盒烟。

三儿想到他们的谈话肯定同上午的事有关。陈营以前在别的监区,爱打架,是个愣头青,去年调到这个监区,竟没有打过一次架,但人们还是不愿招惹他。三儿想,刚才一定是大哥让陈营帮忙压住老花儿案,或者,是陈营自己要从中帮大哥和自己的忙。三儿这样一想,就觉陈营原来还不错,不免从心里有点感激陈营了。

果然,那件事老花儿案没在提起,三儿也没敢问大哥。

那天夜里,三儿做了梦,他梦见奶奶站在村口等他,月亮清亮亮的,冷得奶奶浑身打着哆嗦。三儿哭着喊奶奶。后来,他被人推醒,睁眼看到大哥站在地上,大哥问,做梦了。三儿嗯一声。大哥拧着眉说,快睡吧。

几天后是国庆节,监狱放假休息,犯人们看电视,睡觉,聊天。每天,监舍里都扫出很多烟盒烟头瓜子皮,老花儿案骂骂咧咧,埋怨人们给他找事干,扫过几次后,他开始把垃圾堆在门后,一天清理一次,甚至两天清理一次。胡警官到监舍检查卫生,看到门后的一堆垃圾,就训斥大哥。胡警官走后,大哥就训斥老花儿案。老花儿案懒懒地把垃圾收起,骂骂咧咧端进厕所,把垃圾呼地倒在垃圾桶旁的地上。没想到大哥跟进来,看了满眼,大哥一脚踢向老花儿案的屁股,老花儿案向前一仆,趴在地上。三儿正来厕所,赶紧拉大哥,大哥把三儿扒拉开,对着老花儿案的屁股又是一脚。老花儿案头也不回,只喊打人了。三儿赶紧拉着大哥离开厕所。

那天,三儿第一次看到大哥对一个犯人动粗,大哥好像已经憋了多天的火,可那是一把什么火,三儿不很清楚。

老花儿案找监区胡警官告状,说有人打了他。胡警官问他是谁打的,他说没看到,他是被人从身后给踹倒的。胡警官知道老花儿案干活儿懒散,对他没有好印象,就让他休息几天,想不了了之,可胡警官很快接到举报,举报说组长打了老花儿案。胡警官就在办公室提讯了大哥。大哥从办公室出来,胡警官跟在他身后。来到监舍,大哥卷起床上的被褥,往腋下一夹,谁也没看一眼就走了。

后来人们才知道,大哥承认了踢老花儿案的事,被撤掉组长,调到对面楼的监区去了。胡警官在监舍指定陈营临时当组长,陈营没有表现出一点喜悦,只是说了句我一定不辜负政府的信任。渐渐,人们听说有人举报了大哥,就胡乱猜测那个举报的人,陈营沉着脸对大家说,你们不要乱猜,谁在乱猜,制造矛盾,我饶不了他。直到胡警官要给三儿呈报减刑,三儿才知道,原来是有人冒他三儿的名举报了大哥。三儿对胡警官说,不是我举报的。胡警官拿出一张窄纸条给他看,纸条的后面果然写着三儿的名字。三儿说这不是我写的,你们弄错了。胡警官一愣,又说你别怕,有政府给你作主。三儿还是争辩说,我不是怕,这的确不是我写的。胡警官皱着眉,看了一会三儿的脸,三儿也眼巴巴地看着胡警官,胡警官在桌上一堆文件里翻出一个纸袋子,从里面抽出一张纸,递给三儿,说,你看看,和你的签名笔体一模一样吧。三儿把纸条和那张纸上的自己的名字对照看了好几遍,歪歪斜斜的几个字,真是一模一样。三儿心想这可说什么都没用了,当时准是有人陷害自己,故意破坏他和大哥的关系。胡警官看着发愣的三儿说,你做的对,否则,人家挨了打,不依不饶,我们下多大力量也要把他找出来,再说,知道内情的也不是你一个人,还好,他的态度不错,上来就承认了,我们就没给他太过分的处分,只是一年内不能减刑。三儿直觉可是掉进黄河怎么也洗不清自己了。三儿想找大哥申辩自己,可监区管理太严,他没有理由去对面楼里找大哥。自从大哥调走,组里很多人都很解气,就像他们亲自把大哥终于挤兑走了。陈营象大哥一样做着上传下达的事,往往在最后还要补充一句,谁也别给我惹事,让我不好看,否则我饶不了他。人们理解陈营的意思,他是临时组长,组长出了事,说明他没有能力管理,他会被随时撤掉。一些人因为记恨大哥,大哥走了,三儿一时成了孤家寡人,他们不敢明目张胆欺负三儿,就开始冷落三儿,除了陈营和何时偶尔跟三儿点点头,监舍里再没有人愿意搭理三儿了。看着那些幸灾乐祸的一张张脸,三儿觉得日子过得好漫长。

一切由老花儿案引起,三儿心里恨着老花儿案,但他也猜测过,除了自己和老花儿案,监舍里所有人都有可能模仿自己的笔体冒名举报大哥,但最具可能的就是陈营,陈营一直想当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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