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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翔的锦衣

发布: 2008-12-12 09:39 | 作者: 劳美



8

三儿回到病房,坐在床沿,正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陈营,胡警官带了何时和陈营进了病房。

胡警官绷着脸看三儿。三儿毕恭毕敬站起来。

胡警官说,你自己能走吗。三儿赶紧点点头。胡警官说,走吧,回监区,有话回监区说。

三儿在三个人面前走过,走过陈营时,他瞪了陈营一眼,只一眼,三儿的心里愣怔了一下。

陈营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左脸的颧骨明显地肿胀了,肿胀的脸像一个鼓足气体的肉包,向上挤压着上方的左眼,左眼周围一圈青紫,青紫圈里有一条细细的白里泛红的血丝。

大哥够狠。三儿忽觉大哥下手狠了点。

走过值班的警官,走出门口。寒风夹带着雪片扑向三儿的脸上,衣领里,他打了一个激灵。他该打一针破伤风,左眼分明出血了,否则,出了事,大哥罪责难逃,这可是个小人。三儿想。

台阶上有厚厚的雪,路上白茫茫延向前方,眼睛像是受到意外的刺激,三儿迈下第一个台阶时,脑袋恍惚了一下,身子朝一边栽去,他惊叫一声,倒地的一刻,有人从后面抱住,然后,他被抱到台阶下。站在路上,踩进雪地里,三儿回头感激地看,原来抱他的是陈营。昏黄的路灯下,陈营的脸上只有一只眼睛透出光。独眼龙。

胡警官在身后冷冷地说,何时,扶他走。

何时搀住三儿的一只胳膊走。脚踩进雪里,发出一声嘎吱的响声;雪没过踝骨,顿时,双脚觉出一阵凉。没走几步,鞋窠里灌满雪。三儿望着前面的雪路,停下脚,手扶在何时的肩上,夸张地喘息着,说,胡警官,我脑袋晕啊。

不能走吗。胡警官说。

还可以,我歇一下就走。三儿把脑袋靠在何时的肩上说。

胡警官嘴里嘟囔了一句。

我背你。陈营说着,已经走到三儿面前,他不由分说,架住三儿的两只胳膊,一回身,把三儿背到自己身上,三儿故意晃动着,陈营紧张着站稳,双手牢牢缠住三儿的双腿。三儿说,把我放下,我自己能走。

陈营不吭声,只顾向前走。三儿趴伏在陈营的身上,风雪钻进衣领,他把脸贴近陈营的脖子,又将衣领往上抻,直到盖住后脑的药布。身后的踩雪声渐渐远去,只听到身下的嘎吱吱的声响沉重而又节奏。三儿暗喜自己临时生发这样一个报复的行动,他觉得此时此刻,自己的体重已经幻化为一种沉重的耻辱,背负在陈营的身上,烙印在陈营的心里,你不是想倚势呈威吗,你不是想压制这个压制那个吗,你不是想一手遮天吗,那好,你既然把软肋暴露给我,我就给你搔搔痒,让你乐,让你苦,让你哭笑不得。

沉重而有节奏的嘎吱声消失了,响声变得杂乱踢踏,三儿看向陈营的双脚,那双脚已经不能畅快地抬起,踏出,然后沉稳有力地在雪路上踩出一个深深地脚印。陈营每迈出一步,脚都会在雪面上拖曳出一道雪痕。三儿不仅觉出他的步子慢下来,还听到他的喘息在变得粗重而急促。

拐过一所楼,三儿看到了自己监区的楼里透出明晃晃的灯光。灯光被风雪扭曲,随风雪翻转。陈营停下,喘息一会,继续走。

三儿心花怒放。

没有用。三儿近乎对着陈营的耳朵说,你这样做也没用。

陈营的身体微微抖一下,接着,脚下停顿片刻,然后,他用双手缠住三儿的双腿望上颠了颠,就继续走。

三儿又说,这次,我就是不饶过你,我不信你能一手遮天,我至少要把你先送进禁闭室,我听说,这几天,禁闭室的暖气坏了。

陈营低着头继续走,半天,才用很低的声音说,随你便,我听天由命。

那就好。三儿说,觉得不解气,又说,知道你不怕关禁闭,可你该知道,关了禁闭,意味着什么。

三儿有一百四十多斤,雪路不好走,非需抬起脚来,才能跨过半尺厚的雪。三儿清楚地听到了陈营粗重的喘息。

陈营喘息着说,三儿,你现在,就是我的天。

三儿哼一声,发出的鼻息直冲在陈营的脖子上,三儿说,我是你的天?你还不是想一手把天遮住;我才知道你是个小人,总会乘人之危,你最好现在也把我从你身上扔出去。

陈营说,你以为我不敢?陈营的脚下果然加紧了一些速度。

三儿直觉有风雪灌进衣领里,他没有去抻衣领,却把搂在陈营脖子上的双手紧了紧,他担心陈营真的会在急走中把他扔出去,人的念头会在一瞬间发生逆转的。

风雪随着陈营的急走扑面而来。三儿突然想起了父亲母亲。

那天的雪下得大,鹅毛般轻轻跳跳着飘满天际。

父亲母亲就是在一片茫茫漫雪里离开小镇的。三儿后来想象过,在满眼的雪片里,父亲用自行车驮着母亲,他们的心里一定很畅快,甚至,两人会不约而同生发一种少男少女般的浪漫,或者,父亲把自行车蹬得飞快,母亲在后面扬手去抓迎面而来的一片片雪,同时,发出一声声欢快的尖叫。

小镇与村子之间仅有几里路,除了中间绕过一处丈余高的土丘外,小路蜿蜒却很平坦。而那个土丘,又坐在一段高高的土坡上。

村里人都说,父亲母亲的死,让人心疼得很。老来丧子的奶奶坐在雪地里,呼天喊地地哭嚎,我那孝天孝地的儿啊,我那命苦的心善的闺女啊。

三儿本来要自己去小镇上姥姥家的,可母亲不让三儿去。每年冬天寒冷之前,父亲母亲都要亲自去小镇一趟,给姥姥家套炉子,买煤,劈好足够一冬用的劈柴。母亲说,这些事就该我和你父亲去做,谁也代替不了,别人代做了,我们还有脸吗。三儿知道母亲在说什么。母亲的父亲母亲死时,母亲才七岁,邻居王家老两口已经四十多岁,他们无儿无女,通过政府收养了母亲。母亲说,亲爹亲娘没了,可在学校同龄孩子里,她值得欣慰的是,养父养母给了她太多的宠爱,穿干净衣服,吃热饭,口袋里总有零花钱。每到亲爹亲娘的忌日,他们都要带着她去爹娘的墓前烧纸。她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是,王爸爸每在墓前烧纸时,都要念叨一句话,孩儿她爹她娘,你们放心吧,我们一定把闺女培养成人,让她做个好人。母亲说,在亲爹亲娘墓前,她常常想到自己的命很苦,又觉得自己的命也很甜,一年年,她就在王爸爸的念叨里长大了。母亲长得白净,喜人,待人温和,本来离小镇更远的村子有个家境富足的男子托媒想娶她,而她后来却相中了父亲。母亲说,父亲憨厚踏实,她就要找一个能够和自己一起给王爸爸王妈妈养老的男人。母亲的第一胎第二胎都意外流产,奶奶就说,算了,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别要了,其实也可以抱养一个的。母亲感激奶奶这样说,可她还是能从奶奶的眼里看到一种隐隐的渴望。她执意要生。她说,好女人首先是应该知道体贴别人的心的人。三儿出生后,奶奶笑着抹着泪说,就叫三儿吧。母亲说,就叫三儿。她知道,奶奶想让人们记住,她曾为这个家所付出的辛苦。

一切都是那个汽车司机后来诉说的,交通警察和医院医生都证明,汽车司机所诉理应符合事实。

汽车司机说,他以为,大雪天,这段路上不会有人,谁知道,他的货车刚绕过土丘爬坡,坡上就迎面直冲下一辆自行车,还没等他踩下刹车,自行车已经撞在车的保险杠上。随后,他就看到,一个人飞起来,越过骑车的人,落在货车车鼻子上,然后,那人就又滚到车下。他急忙跳下车,先是看到滚到车下的人原来是个女的,她像个雪人爬向车鼻子下的男人。他立即想到把人送到小镇的医院,可货车怎么也发动不起了。他又跳下车,看到那女的已经背着那男人向小镇跑。女的一边跑一边哭,我怎么喊她也不停下。一路上,她摔了几个脚,我想背男人,都被她搡倒一边。她背着一个男人,跑的真快啊,真不知她哪来那么大劲。终于到了小镇医院,医生开始抢救昏迷的男人。他和那女的就在抢救室外等。她坐在楼道椅子里仰着脸拼命喘,后来,她不喘了,脸上也安静了,可他看到她的鼻子往外流血,接着,耳朵也在流血,他就扶住她大声喊叫医生,她却一把抓住他,她在说话,断断续续地说,他听得懵懵懂懂。

交通警察断给死者家属十万块钱。去交通队领钱那天,三儿喝了酒,越喝肚子里越满,越喝脑袋里越空。来到交通队,他没去接警察递来的钱,他一把揪住汽车司机的前胸,大喊,我妈临终到底说了什么。司机怯懦着说没听明白。他回身发现一块砖头,他弯身捡起来,大叫,我妈临终到底说了什么,你给我想。司机捂着脑袋,想半天,说,我真没听明白。三儿把砖头一下就拍在司机的脑袋上,两个警察把他摁在地上。司机一脸惊恐瞅着自己手上的血,皱紧眉头说,我想起来了,她好像说的是,让三儿做个好人,好像是,可能是。

三儿被警察摁着,一股颓丧袭遍全身,心想,妈的,什么好像是可能是,就是。

三儿,你想你父母了吧。陈营低声说。

三儿急忙抹掉鼻尖儿上的泪。

陈营又说,你大哥和我说过你父母的事,他们都是好人。

住嘴,你也配谈我的父母。 三儿说。

陈营不吭声了。

你也不必要挟我大哥,他敢做,就敢当,不像你。三儿狠狠地说。

陈营忽然站住,说,什么意思?

哼,你的脸,你的眼,在小道里,我都看到了。三儿说。

陈营厉声厉气地说,三儿,告诉你,我的脸和眼是自己不小心磕的,胡警官都问过了,你别胡说八道。

你是这么有种的人?三儿嘲笑地说。

陈营继续走。边走边说,这是我们的事。

你别以为我会因此发善心。三儿说。

陈营继续走,不吭声。

你打我嘴巴,不让我见警官,造成两个人头破血流,让你关禁闭挨冻是轻的。三儿说。

陈营继续走,不吭声。

你借我的事,逼我大哥辞掉组长,还背后写黑信举报他打老花儿案,你多小人啊。三儿说。

陈营说,我没有。

哼,你怎么会承认,你就是个小人,什么事做不出。三儿说。

陈营任凭三儿数落着,不再吭声,脚下却渐渐加快了速度,嘎吱嘎吱的踩雪声,急迫,烦乱。

三儿看不到陈营那张肿胀的脸,但他肯定,这一刻,他的脸上一定挂满懊恼和沮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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