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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文本与“书籍的终结”

发布: 2015-10-08 18:55 | 作者: 陈定家



        在讨论“超文本写作”时,笔者曾引用过上海育才中学14学生梁建章的“计算机诗词创作”的事例。梁建章仅用半年时间设计出来的程序,使用APPLEⅡ微 机,收入词汇500多个,以山水云松为主题,平均不到30秒钟即可创作五言绝句诗一首,曾连续运行出诗400多首,无一重复。而且,由该程序生成的作品, 有些读起来竟然颇有诗意。梁建章的指导教师张寿萱说,软件诗歌写作的实践证明了这样一个构想:在某种意义上说,研究计算机创作诗词比研究机器写文章更容易 见效,计算机诗词创作过程所需要的知识库相对较小,而且更容易建立。这一点恰与人们想象的情况相反。[17]有 人认为《云松》这样的诗,不过是鹦鹉学舌式的文字游戏而已,但也有人认为,这样的诗歌与诗人的创作并没有本质的差异。从表现主义等作者中心论的视角看,软 件写作的确类似于鹦鹉学舌。当以形式主义或新批评的视角观之,无论是出自梁建章笔下还是诞生于他所编程的软件,对《云松》来说没有任何分别,因为在读者眼 中,这20个字的结构和寓意一经固定,就已组成了一个独立自足的表意世界,它已不再与“神创”、“人造”或“机制”发生任何关系。
        无论形形色色的文论怎样总结、提炼、升华、美化甚至神化文学创作与接受的意义与功能,谁都无法否认这样一个最基本的事实:说到底,文学不过是人类交流思想 感情的一种工具或方式而已。作为交流工具,文学既不是最好的,更不是唯一的。为此,斯威夫特在《格列夫游记》中“甚至计划取消语言中所有的词汇。原因是取 消了词汇既有益于身体健康,还能使思想的表达更加简练。因为大家都很清楚,我们说出一个词来多多少少都会侵蚀肺部,结果也就缩短了我们的寿命。……更为重 要的是,取消了词汇,改用工具交流,能使一切文明国家找到共同语言,因为各国的货物、器具大体相同或者类似,所以它们的用途就很容易了解。这样,驻外大使 尽管完全不懂外国语言也有资格和外国的亲王、大臣打交道。”[18]可以肯定,斯威夫特绝对无法预知今天的网络多媒体作为日渐流行的交流工具,正在演变成一切文明国家的“共同语言”。
        当然,交流工具的改变以及相关艺术方式的变革,必然要给文学和艺术生产带来一系列历史性的巨变。例如,当人与雷神的交流工具发生变化时,避雷针戳破了伍尔 坎的神话;当听众与游吟诗人的交流不再依赖现场演唱时,印刷术夺走了荷马传人的饭碗;当艺术家与描绘对象的对话方式发生变革时,照相机把“无望于写实”的 莫奈推到“印象”的前沿;当戏剧与观众的互动方式出现机械化变革之后,一向熙熙攘攘的莎士比亚式剧院因电影的出现而变得门可罗雀;当影像艺术与受众的交流 工具出现跨越式升级之后,电视的普及使越来越多的影院生意惨淡直至闭门关张……,今天已经有不少研究这提出了这样的观点,网络艺术即将成为传统影视艺术的 终结者。不难看出,在文学艺术数千年的变革过程中,科学技术的创新和发展始终都是其具有决定意义的推动力量之一。随着艺术表现方式的不断丰富,交流渠道日 趋多样,文学艺术与生俱来的那种神性化的魅力如烟云般渐渐稀薄、渐渐飘散。用本雅明的话来说,文学艺术的历史就是一个“灵光”不断消逝的过程。
        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一文中所提出的“灵光”概念,在中国当代文论界和美学界有许多不同的理解和阐释,有人译作“韵”,有人译作“光晕”。在 具体阐释过程中有人强调膜拜价值,有人挖掘距离感,有人强调独一性,也有人从中探寻审美本质性或领悟艺术自律性……,应该说,上述概念翻译和理论阐释都具 有自己的合理性。实际上,即便在本雅明自己的理论体系中,复杂模糊的“灵光”也不是一个一成不变的概念。在不同场合,“灵光”的意义常常也会有所不同。本 雅明曾郑重其事把“灵光”定义为“遥远之物的独一显现,虽远,犹如近在眼前。静歇在夏日正午,沿着地平线那方山的弧线,或顺着投影在观者身上的一截树枝 ——这就是在呼吸那远山、那树枝的灵光。这段描述足以让人轻易地领会目前造成‘灵光’衰退的社会影响条件何在。……揭开事物的面纱,破坏其中的‘灵光’, 这就是新时代感受性的特点,这种感受性具有如此‘世物皆同的感觉’,甚至也能经由复制品来把握独一存在的事物了。”[19]
        本雅明的《机械时代的艺术品》发表于1936年,他把机械复制的时代称为“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这个神圣“灵光”概念,使本雅明的一系列著作都获得了令 人眩目的光彩,它所包含的美学意义和在艺术史理论方面深刻性是不容置疑的。不过,我们对本杰明的某些论断也有必要保持一定的警觉性。一方面,并非古典时代 的任何艺术品都具有鲜明的独一性,换句话说,任何艺术品的独一性都不可能是绝对的,事实上,那些作为仪式崇拜物的古代艺术品常常拥有众多备份,它们一般都 不同程度存在着特定的模拟对象或复制母本,无论古埃及、古印度、古希腊,模仿和复制的观念都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之前某一个时期,又是甚至是远古时期。关于 中国古代的情况,德国学者雷德侯(Lothar Ledderose)的《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20]等著作,为我们提供了大量资料。
        另一方面,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品也并非没有主次优劣之分,例如印刷品的版数、版次、足本、删节本等等情况相当复杂,即便到了数字化拷贝时代,母盘与子盘之 间、正版与盗版之间仍然具有很大差别。对于同一块底片洗印出的照片也许无所谓正品与赝品,但照片具有“可复制性”就必然要排斥底片的独一性和照片作为艺术 的膜拜价值吗?此外,只要我们想一想艺术品究竟是如何获得“灵光”的,我们对本雅明的“灵光消逝”论就可能有更深入的理解。
        《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无疑是本雅明在文化工业时代哀悼“灵光”消逝的经典之作,作者在该书首页,援引了保罗•瓦莱里《无处不在的征服》中的一段话作为 “开场白”:“令人惊奇的技术进步,人们的应变能力以及由此人们所达到的精确度,创造的观念和习惯, 使得古代那些美的艺术即将发生深刻的变化成为一种可能。在所有的艺术中都存在着一种已经不再能够像以前那样去观察和对待的物质,因为这种物质也要受制于现 代科学和实践。近20年来,无论是物质还是空间和时间,都不是先前那个样子了。我们期待着伟大的创新能够改变整个艺术技巧,从而在艺术创造内部产生影响, 最终会以一种最迷人的方式改变我们的艺术观念。”[21] 网络技术是否就是本雅明所期待着伟大的创新呢?对此我们还难以得出肯定的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网络技术确实以前所未见的方式改变了整个艺术技巧,并在艺 术创造内部产生了无可比拟的深刻影响,此外,就时代创新所引发的艺术观念变革的程度而言,我们似乎再也找不出比网络社会崛起更加迷人的方式了。
        显而易见的是,正如“灵光”的获得并不完全取决于艺术媒介一样,“灵光”的消逝也绝不仅仅是由现代媒介赋予艺术可复制性等特征造成的。传统艺术的灵光也许 注定会逐渐消逝,但网络时代新生艺术却未必注定与“灵光”无缘。目前,关注网络文学和网络艺术的众多专家学者,正在努力寻找文艺网络生存的方法与意义,我 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数字化时代的文学生产与消费正在以一种前所未见的方式迎来属于网络文学的“灵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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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维克所•泰勒、查尔斯•温奎斯特编《后现代主义百科全书》,章燕、李自修等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64页。
        [2]翁贝托•艾柯:《书的未来》,康慨译,《中华读书报》2004年3月23日。
        [3]赵勇:《读艾柯<书的未来>》,http://www.china.com.cn/chinese/zhuanti/xxsb/843394.htm.
        [4]杨小洲:《书籍的未来》,《青岛日报》2010年4月21日。
        [5]张志强:《从甲骨到因特网:书籍的过去、现在和未来》,http://jw.nju.edu.cn/328/menu579.html.   
        [6]难得潇洒:《告别纸媒》,http://blog.wuhunews.cn/?uid-10664-action-viewspace-itemid-3225.
        [7]难得潇洒:《告别纸媒》,http://blog.wuhunews.cn/?uid-10664-action-viewspace-itemid-3225.
        [8]参见“作文网”http://www.sanwen.net/z/69105-shuji-weilai,2011年5月28日访问。
        [9]拉•梅特里《人是机器》,顾寿观译,商务印书馆1959年,转引自“中华读书网”。
        [10]罗斯扎克:《信息崇拜——计算机神话与真正的思维艺术》,苗华健、陈体仁译,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4年版,第111页。
        [11]同上。
        [12]同上,第112页。
        [13] Selmer Bringsjord & David A. Ferrucci,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Literary Creativity: Inside the Mind of BRUTUS, a Storytelling Machine. Mahwah, NJ. 2000. P vii. http://acl.ldc.upenn.edu/J/J00/J00-4007.pdf。
        [14]姜岩:《世纪发现•人工智能》,http://www.oursci.org/ency/it/002.htm。
        [15]吴岳添:《帮普通人圆作家梦,法国作家发明写作软件》,《环球时报》,2003年04月04日。
        [16] http://weldongardnerhunter.blogspot.com/2005_05_01_archive.html。
        [17]黄鸣奋:《危机与际遇:电脑时代的中国古典文论研究》,原载《东方丛刊》1998年第1期。
        [18]斯威夫特:《格列佛游记》,张健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71页。
         
        [19]本雅明:《迎向灵光消逝的年代》,许绮玲、林志明译,广西师大出版社2004年版,第63-64页。
        [20]雷德侯:《万物——中国艺术中的模件化和规模化生产》,张总等译,三联书店2005年版。
        [21]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李伟 郭东编译,重庆出版社2006年版,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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