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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下)

发布: 2015-1-29 16:34 | 作者: 陈谦



        西斜的阳光下,池水呈出碧绿,空无一人。水面上浮着一只色彩鲜艳的游泳圈,一蓝一粉的两块浮板。她调焦拉近,看到一条鲜艳的长毛巾搭在池边躺椅上。珊映摇过那栋房子。沿着铁栏杆的一排柏树十分茂密,将房子向着珊映家的一面拦得没有空隙。以前珊映一直抵挡着窥视的诱惑,每次将镜头摇过,都是快快收住又摇开。现在她目测着,越想越觉得那照片就是从那些被柏树挡住的某个窗口里拍的。她用镜头在树间搜索。她从来没有对窥视如此理直气壮。这时,她感觉自己看到了树叶间一扇窗口后的大镜头。她屏住气变焦。有风将一幅乳色窗纱吹起又垂下,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到。
        那个穿得总像正要去参加派对的年轻母亲会是安吉拉?珊映拿起iPad再看,这是一个只有一百二十七个粉丝的微博,已经有人留言:“酷!”,“太炫了!”,“亮瞎了小伙伴的眼!”。珊映目光再落到安吉拉微博的题头:The Road Not Taken,心下一酸。她将谷歌地图上标出的地址输入iPhone导航系统,抓起手袋和钥匙,冲到车库,将车子倒出,“哗”地冲进山路。
        珊映按着GPS的指引, 背离着对面坡面,往山下的主路开去,再转上高速。两个高速出口之后,转下一条大街,左拐右转地进入窄小曲折的路段。珊映知道自己一直超速,心里庆幸没遇上警察。当她终于将车子停到安吉拉门前小街上时,道路两旁茂密的梧桐让天光显得更暗了,像是从黄昏一下进入了夜间。
        这是望远镜无法到达的地方。珊映从车里出来,好奇地张望着。安吉拉的前院有棵巨大的橡树,不高的淡沙色水泥院墙上爬满浓密的常青藤,墙边榉树的茂密叶子在夕阳的微光里透出淡淡的桃红斑点,倚墙有一丛高大茂盛的白色夹竹桃,一棵虽老却壮硕的耶路撒冷橄榄树,淡色的小花,配着铁栏杆和院门带点斑剥的铜锈蓝,非常的托斯卡纳。一条弯曲的淡红色石砖小径通到房前的台阶,深棕色的门边,地灯和门灯都亮了。她走到院门边,摁了一下门铃。
        没有动静。珊映刚想再摁,大门突然开了,一只俊俏的哈士奇“哗”地窜出来,摇着尾巴扑向院门的栏杆,咧着嘴“呼哧呼哧”喘着,一脸的喜气。珊映握了握哈士奇伸出的爪子,老朋友了,她笑了笑。接着一个壮实的小男孩冲出来,圆圆的脑袋和眼睛。山里的傍晚很凉了,他还光着脚。珊映朝他招招手:嗨!小男孩兴奋地跑过来,一边问:你是谁?珊映未及回答,就听到一线尖尖的女声:俊俊,是谁呀?
        珊映忽然想起安吉拉那对叫“俊”和“雅”的鹦鹉,心想,果然是她。男孩隔着院门的栏杆在她面前站定,回头叫:是个阿姨。他的声线稚嫩而清脆,国语口音很正。
        安吉拉细长的身影从大门后闪出。她穿一套宝蓝色运动装,长发随意地盘在脑后。珊映第一次看到她没穿裙子的家常模样,有点意外。哈士奇掉头冲向她。安吉拉搂过它,吃惊地望着珊映。
        你好,安吉拉!珊映笑着,轻声打着招呼。安吉拉带着迟疑的表情,回了声“嗨!”,走到门边,摸了摸小男孩的头,说:先回屋去吧。小男孩没动。快去吧,乖!小男孩才牵上哈士奇,转身跑进屋里去了。
        我叫珊映。是你的邻居,你肯定是知道的,珊映盯着走近的安吉拉说,心想,我身上这身衣裳都没换呢。安吉拉不自然地笑笑,拉开了栏杆门栓,点点头。珊映发现安吉拉的五官确实很细致,但肤色比在镜头里看到的要深,让她显得比在镜头里成熟很多,个头也比在镜头里要高。你这儿好还真不好找,珊映说着,没有移步。是吗?请进,天已经黑了,山里很凉的,安吉拉柔声说。
        珊映随安吉拉走进院子,走上台阶。屋里传来断续的钢琴曲练习声。安吉拉进门拧亮了门厅的吊灯,珊映随她进到厅里。这是一座很老派的房子,面积很大,但没有挑顶,布局看上有些散乱。屋里家具很少,墙上也几乎没有挂件,使得整个一层显得很空旷,给人一种临时居所的感觉。
        客厅里到处是孩子们的玩具。正在那儿玩着的俊俊和哈士奇起身跟过来。靠窗的地方立着个大画架,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抽象风格的油画,边上堆着颜料和绘画工具,空气里有松节油的气味。这让珊映有些意外,安吉拉从没提过自己在画画。没有鹦鹉。更没有任何忙于科技公司的迹象。靠墙一面有台迷你三 角钢琴,琴声停下了,一个小女孩从琴凳上跳下来,伸头张望着。望远镜肯定是在楼上。珊映想着,由安吉拉领着往起居间走去。安吉拉有明显的南方口音,却听不出具体是哪里。
        珊映这时闻到厨房烤箱里飘出的香气。起居间和厨房的灯都开了,很亮。小女孩跟上来了。你好,雅雅!珊映朝女孩打着招呼。穿着粉色薄绒衫,彩条紧身裤的小女孩柔声问:你是妈咪的新朋友吗?珊映点头。小女孩又问:那你叫什么名字?小女孩的五官跟俊俊很像,只是眉毛更长更弯,珊映很想上去抱抱她,却忍着没动。安吉拉打断女儿的追问,说,你们去玩一下吧,雅雅你吃完晚饭再练吧,啊?孩子们都有些不情愿离开。安吉拉说,听话噢,妈咪跟阿姨要谈事情呢。安吉拉跟孩子们说话的口气很温柔。俊俊朝雅雅招招手,说,走吧!雅雅这才跟着俊俊和狗狗跑着上楼去了。
        两姐弟年纪这么近,真好,珊映看着雅雅的背影说。安吉拉收拾着沙发上的书本和玩具,说,那是妹妹。女孩总是先长的,安吉拉示意她落座,又笑笑说,不过哥哥也就大她不到半小时。
        是龙凤胎啊?珊映的声音高起来,由衷地叹道:你真太幸运了。安吉拉笑了说:可见老天还是公平的。珊映不知她什么意思,没响。安吉拉忽然拉长了声:咦,你怎么知道妹妹的名字?珊映一笑,抬抬眉说,那对可爱的鹦鹉——,安吉拉脸上的表情不自然起来,轻声说:噢,你读过我的微博?这世界真小。哦,你是喝茶,还是——?珊映摆手:谢谢。不用客气了,我还有事,马上就得走。冒昧登门打扰,是想请你帮个忙。
        安吉拉瞪着眼,等她的话。珊映注意到她的眼虽不很大,但目光很媚,让她看上去很灵动。
        我想请你删掉戴维·沃克的那张照片,珊映直视着安吉拉的眼睛,语气肯定地说。安吉拉有些困惑地看着她。我是因为上网查看追踪镜的资料,看到了你的微博,还有你那些令人羡慕的温暖生活。她环视着四下清冷的空间,又说,The Road Not Taken,它打动了我。我们都是在别人的生活里想象着自己错过了的另一条道路,真叫人伤感。
        安吉拉的眼睛闪出清亮的光,好一会儿才说:可那些曾经都是真实的。见珊映不响,她又说:我本科和硕士都是在名校里念的,一路名列前茅。硕士毕业后,在一家技术公司找到工作,负责电子跟踪镜App的研发。 我们做得很好,在国内是一流的。后来,安吉拉嚅嗫着,珊映看着她,心在往下沉。后来,我生了孩子,因为一些难以解决的人际关系,只得离开自己喜爱的工作,带着孩子来这里生活。我常会想,如果生活重新再来一遍,我肯定会选不同的道路,可惜人生没有如果。说到这里,安吉拉的表情平静下来:何况我真的很爱孩子,他们是天使,为了他们,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珊映听得心里难过。在她动奔西跑的旅程中,不时听到这个故事大同小异的各种版本。她从没见过这屋子的男主人,早该猜到的。甚至那么坚强独立的郭妍,都有这个故事的另一个版本。这时想到郭妍,珊映走了一下神。
        看着一股雾气从安吉拉的嘴唇上漫开,很快地笼罩住她的脸。珊映很想安慰安吉拉,却不知从何说起。好一会儿,她才说,谢谢你的信任。我眼下没有时间细说自己来路,但有一点可以告诉你,我曾经也觉得你是我未行之路的镜像。可惜,当两面镜子相遇时,映像里套着映像又套着映像,无穷无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就有点互相干扰了。珊映语气一沉:戴维·沃克的照片,流传出去,后果难以预料。因为涉及商业机密,可能会引起法律纠纷。 
        我知道了,安吉拉轻声打断她。珊映心想,看来是明白人。毕竟,安吉拉也不会愿意在法庭抛头露面,证词进入公共记录,引来喜欢八卦的加州中文媒体,将她的私人生活向公众展示,甚至牵扯出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这时楼梯上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两个孩子你一句我一句地叫着跑下来。女孩已经带着哭腔,叫着妈咪;男孩则嚷着肚子饿了。安吉拉看了珊映一眼,苦笑着说:现在,这是我每天的事业。珊映起身,笑着说:是你的福气,好好珍惜吧。你忙去吧,我该走了。
        两个孩子这时忘了争闹,围上来道别。珊映轻拥他们,心下有点不舍。她的手触到雅雅的头发,细细软软的。她走神想,如果自己的女儿活着,也就是这个年纪,一阵心酸。安吉拉送她走到院门口。天已经完全黑了,她们在橘色的灯影里握别。珊映轻声说:我们都选择了自以为行人较少的那条路。安吉拉一下松开了手,表情黯然地说:这使得一切变得完全不同。哦,晚间山里鹿挺多的,你开车小心。珊映正要转身,忽然停下一步,看着安吉拉的眼睛,问:你过去在中国哪儿工作?安吉拉想也没想,轻声回道:苏州工业园呀。唉,都上一辈子的事情了。
        珊映看着安吉拉坦然的表情,心想,这也未必的。就像那对活灵活现的鹦鹉,那个办得有声有色的公司。她微微一笑,道过谢,出来坐进车里,一路从黑呼呼的山道上转出来,脑袋有些空。她并没有得到肯定答复,如果安吉拉不删照片,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烦躁起来,频繁地变换收音机的频道,直到听到古典音乐台才松开手,摇下车窗,让寒凉的山风吹进车来。
        珊影将车子在车库停稳时,古典台播放的巴赫双键盘钢琴协奏曲正入高潮,雨点般的击键声咚咚咚地在车库低矮的空间里炸响。珊映熄了引擎,一边听着琴声,一边掏出iPhone,进入安吉拉的微博。
        空白。全空。只留着题头图上那悠远的山影,伸向林木深处的的小径——The Road Not taken,还有那张被风吹破的蕉叶。她竟忘了问安吉拉的姓。
        珊映再一次刷新,空白;再刷新,还是空白。她“啪”地推开车门,被巴赫从琴键上射出的子弹般的音符追着一路往客厅冲去。她扑到窗边高倍望远镜上,急速调节焦距。山坡下一片漆黑;更远处,坡面上人家的灯火零星亮起。她几乎是搬着镜头,直接对准她的镜头时常留连的那个方向。无边的黑暗。珊映屏住呼吸,再一眨眼,一片黑屏。她掉过头,身后长桌上那堆黑呼呼的器件高低起伏,像一个个等待引爆的手雷。
        让她坐立不安的痕迹全部消失了,那么干净。她不能肯定那张有着戴维、尼克和她的照片在网上留存了多久。她看到过那张照片吗?曾经有过安吉拉·叶吗?就像那一对能说会道的鹦鹉,那一切存在过吗?珊映的手心冰凉。她从望远镜前退下,脚有点飘。
        她见过安吉拉了,珊映自语着,拍着自己的额头。谢谢你,真的谢谢你,她心酸地说着,到车库去熄了引擎,关下车库门,走进大厅,往楼上走去。她想着那张题头图里小径下留出的大片空白,眼泪涌了上来。
        “叮咚”,iPhone响了,珊映低下头,隔着泪眼,看到尼克的短信:见到你跟美女的合影了,Ta hen mei(她很美)!珊映在楼梯上站稳。“叮咚”,尼克又追上一条短信:那是米妮刚来的信息。珊映倚到楼梯扶手上,“叮咚”,安吉拉微博里贴过的那张照片“啪”地跳了出来。珊映在照片里的形像比在安吉拉微博里看到的更清晰,戴维和尼克也是一样,想来被修整过了。珊映耳里炸出“轰”的一声。尼克的前中文家教米妮可能是安吉拉的微博粉丝,也可能是在别的网站上看到这张照片,如果是后一种可能,那就麻烦了。她不知该如何回复,等着尼克下面的信息。
        尼克传来她熟悉的一句:No Evidence。
        尼克这句口头禅,总会在她举起手机拍照的时候响起。大多的时候,他的语气都是不紧不慢,让人觉得有些调侃。而此时,她看出了这句话的言外之意。
        No Evidence 。尼克又强调一遍。
        I Know(我知道)。她这才给尼克回答。
        好一会儿,尼克的回复才到来:晚安!珊映等着,那个往日总是随着“晚安”而来的带着笑脸的月亮,却一直没有出现。珊映没再回复。
        照片已经流出去了,这点可以肯定。它还被什么人看到,会不会引发危机,目前难以预测。珊映慢慢滑坐到楼梯上,抱紧双膝。当她今天将戴维送出家门的时候,她看到自己离那个所谓的成功,至多只有两个试管的距离。珊映将头埋到膝间,眼里冒出一朵朵炫亮的烟花。轰隆,轰隆,轰隆隆,响声越来越大,排山倒海般地,在她的头顶炸开。珊映抬起头来,看到连绵的雪峰从幽暗的厅里涌来。她越升越高,看着一座座雪峰在脚下轰然倒下。她伸手去抓栏杆,却够不着。她忽然想起康丰很久以前说过的,在登山的路上若遇到雪崩,千万不要挣扎。顺势而去,反倒可能有机会。
        珊映看到自己在高高的山巅上坐稳,蒙住双眼,听那山崩海裂般的轰鸣。
        
        
        2013年7月29日,一稿;
        2014年4月27日,二稿;
        2014年7月25日,三稿;
        2014年8月25日,四稿;
        2014年8月29日,五稿;
        2014年9月15日,六稿;
        2014年10月15日,七稿。

最新评论

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2-18 05:11:14
语言太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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