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镜（下）
发布: 2015-1-29 16:34 | 作者: 陈谦
这是郭妍第一次跟她提起自己的孩子，珊映的眼睛一下就有点湿了。郭妍拿起纸巾，擦了擦眼睛，又说：我从小只懂往前冲。插队，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留学，海归，每一波浪尖上都有我的身影。我和先生是哥伦比亚大学同学。早年的自费留学生多苦，你知道的。靠我先生在哥大电机系的资助，我的学费都不够。我们住在哈林区地下室里，我靠半工半读从哥大读出来。到了九十年代中，他决定海归。我那时已是华尔街最早入行的几个大陆背景的华人精算师之一，我愿意跟他去深圳做电子代加工，一是珍惜那份感情，二来也确实觉得创业更刺激。那时中国经济正要起飞，最早靠低科技，抢港台代工的那一拨海归得了天时，都做得很好，我们第一桶金就是这样淘到的。等一切上了轨道，我也三十多了。生下维维就当了全职母亲。维维出生后，我跟他真可说形影不离，可他还是被绑架了。
郭妍声音低下去，又喝了一大口咖啡。珊映咬住自己的惊诧，听她又说：那是一个周末。我接到医院电话，说我表弟出车祸被送到医院做手术，要家属到场。我心一急，叮嘱维维自己在家好好待着，拿了钥匙就出门了。我们的公寓是24小时酒店式管理的，上电梯都要刷卡。可维维就是在这样一个应该非常安全的小区里丢失了。
啊？珊映轻叫。郭妍目光越过她，自语般地说：他是在穿过小区花园去另一栋楼的同学家时，在小区花园被劫持的。我一发现联系不上他，就立刻报了警，接着就接到了勒索电话。那是我一生最黑暗的两天。最后在小区的在建新楼屋里找到他时，已经被撕票。
珊映屏住气，看到郭妍的手在抖：你怎么能想象，竟是那小区保安干的，为了欠下的两万赌债，他想出了这一招。去看现场那天，刚下过暴雨，南方的太阳亮得能照瞎人的眼，大团大团的云朵，像原子弹爆炸轰出的蘑菇云，草坪的花带里的花艳得像假的。你怎么能想象，一个天使般的生命却在这样的天色里被碾碎。那小保安也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农村孩子，身子骨薄得可怜，根本没有犯案能力。也怪我太心急，唉，一切都晚了。当他知道警方介入后，吓坏了，维维再一哭，他就用砖头砸下去……
我的人生在那天改写。对着镜子，眼睁睁看着密密麻麻的小白发往上窜。我先生先倒下，每天要医生到家打镇定剂。是我去公安局认的尸，亲自确认了天使的离开。
珊映的眼泪出来了。她不敢看郭妍，低下头揩泪，听郭妍在那儿自语：暂时的麻木之后，那巨大的冲击波，还是排山倒海袭来了。接着的几年，我整个人脱了形，一张开眼就想，如果我那天将他带在身边，不就没事了吗？我患上严重抑郁症，到处寻医问药，一弄好几年。待慢慢恢复后，特别想生孩子，但已没有机会了。说到这儿，她盯了珊映一眼：一是年纪大了，二来身体变得太差。曾想到国外找代孕，但卵子质量已不行，只能放弃。回美国住了一段时间，缓过来了。当你经历过那样惨烈的撕裂，活下来，会有一种使命感。我决定重新出来做事。筹措到一笔钱，开始做创投。也算回归老本行，但新世纪后的图谱已完全不同，那就重新学习。这一路，遇到很多事，很多人，见到不少像你这样的坚韧女子，也给我很大鼓励，觉得还是值得活下去的。
你先生——珊映小心地问。郭妍将伺应生刚给她添的咖啡拿起，说：两个人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你可以想象。各有各的不幸，珊映在心里叹着。
他是浙江农民家里的孩子，上面五个姐姐。他母亲生到他四姐时，为了没能生个儿子，喝农药自杀。被救过来，到处烧香拜佛。生下第五个女儿后，才生了我先生。可以想象家族的压力。他也特别喜欢孩子。我确认自己再不能生育后，曾提出离婚。可我和他一谈起这事，他反应就特别激烈，说已经人亡，还要家破吗？情绪非常激动。我害怕触痛他，就不再提。从经济上讲，我们可以不做了，回美国，或到浙江老家，找个小镇住下来，安静度过余生。但我们都觉得，只有工作，能让我们抓住连接世界的吊环，不会掉下深渊。只要我们还舍不得死，就只能让自己忙起来。可在一起，日子到底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两人是彼此的镜子，在对方那里看到自己来路上那一团团的乌云，非常痛苦，只好各忙各的去。说起来，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刚才突然看到，很伤感，都老了。
眼下想起那个夜里和郭妍的谈话，珊映还是忍不住难过。真是漫长的一天啊，她伸了个懒腰，踱到厨房拿出荞麦面，翻着冰箱找鸡蛋和青菜，刚想给自己做顿晚餐，手机就响了。珊映摁下接听键，就听到郭妍的声音：是我，郭妍。噢，你好——，珊映应着，关上冰箱门朝客厅走去。郭妍在那头说自己行程已定，下星期二中午到。她已经联系了几家投资公司，他们看了文案后都表示很有兴趣。
周二下午我先去见人，你们准备一下，接着要请他们来看产品。郭妍一口气说下来，没等珊映答话，又说，我看到你们在说， Bugs（瑕疵）清得差不多了，你真是太棒了。咱们要讨论下一轮融资各方的份额问题了。
等到郭妍停下来，珊映想了想，说：有件事还没来得及说，戴维·沃克今天到我这里来过。郭妍在电话里警觉地问：请你再说一遍。来不及等珊映回答，她又说：你是说谷歌的戴维·沃克？他今天到你那儿去过？是的！珊映轻声答，侧眼望向客厅那边的长桌，那上面堆着的电脑，测试件，书本和杂物，被近晚光影剪出的形状，看上去带着神秘感。戴维·沃克今天看过了你们的产品？郭妍追上来。是的。珊映答道。郭妍在那边轻叫着：你太厉害了，他怎么说？
真是很运气，戴维看到了我们修正过的版本。他马上要去北欧出差，但很肯定地说，会让手下的人跟我们联系，安排去谷歌做演示。一个停顿，珊映又小心地说：他口头答应，会尽快和我们签署战略合作协议。
谢谢你让我漫长一天有了这么美好的结尾！我们见面时，你得给我好好说说细节，郭妍说。珊映听到了郭妍话里的鼻音，有些意外。郭妍在那边又说：碰到你们这个项目时，在见到你之前，我脑子里其实还是空的。第一次在三里屯见到你，我有些意外。你那么瘦，脸上还有些羞涩，站在那里，女学生一般。但一开始说话，我就注意到你眼神里的坚毅，很有内涵。我那时还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就是凭直觉。我知道你那里有我要找的东西。当时就决定要投你。最重要的是投人，这话投资界人人都会说，但怎么看人，却不是人人都会的。他们总说女人做投行风险更大，因为不够理性。但他们忘了，上帝给了女人敏锐的直觉。
谢谢你。珊映轻声说。郭妍从没有跟她说过这么贴心的话。郭妍鼻音更重了：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了。跟谷歌的战略合作协议一签，融资肯定没问题，谷歌应该还会入股——，珊映下意识地握紧了iPhone，说，我一定会尽力。我明天会给董事会发个备忘录。只是凡事没到白字黑字签下来，都有变数，这你比我清楚。郭妍打断她：这我一点也不担心，哪怕我自己先垫一笔，短期的资金肯定顶得过去。珊映鼻子一酸，没有答她的话。
我只是想说，这事做到一个段落，我觉得你——，郭妍在电话那头一个停顿。珊映专心听着，郭妍语气轻下来，又说，我下面的话，是以私人朋友的身份说的。我们都太忙了，难得说说体己话。珊映不响，心下有些意外。
我是想说，如果我是你，会考虑多花点时间在自己身上了。相对传统行业，高科技公司复杂得多，变量也多。有些人适合将公司从零做到十，有些人则适合从十做到百，各有各的难，所需资质也不一样。连乔布斯也是几进几退，折腾多少年啊。脸书那些小孩，如今已经由身后的大资本找来的职业经理在帮着经营。你得看透这些——，郭妍说。珊映心下一酸，轻轻地嗯了一声，有些吃惊。郭妍在那头敏感地说：你可千万别多心，我是以朋友身份说几句过虑的话。
谢谢你肯跟我说这些，我其实也想过，珊映赶忙说。你还不到四十吧？郭妍在那头问。马上就要四十了，珊映轻声答。郭妍在电话里笑了，声调轻松起来说：多好的年华啊！你一直期待的烟花就要绽放了。灿烂的烟花真是很美，可你得有准备，接下来会是长长的、漆黑的夜空。人生苦短也苦长，所以烟花和燃香都太极端了，一份带点烟火气的生活才是好的平衡。你该考虑有个家庭，生个孩子，还来得及。如果有可能，多生几个。就算你如今还没有合适结婚对象，也该考虑先冷冻——，说到这儿，郭妍停下来。
珊映觉得没法答复郭妍的话，沉默着。郭妍轻声说：我跟你说吧，烟花也罢，一柱香也罢，都是虚的。这是我一个大悲剧女主角的真心话。我是没办法。如果儿子还在，你我就没这个缘份的。对一个女人，生个孩子，有个家，真的重要。要不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孤单来，孤单走。人生到头都是个空，这话没错，但有过一段美好和丰饶，再到空；跟从空到空，是完全不同的。人生可不就是一个经历的过程。我这余生的安慰就是曾经有过维维，虽然只是短短十年。
珊映感到心里被一个钝器划过。她看到过自己那未成形的女儿在超声波屏幕上的模糊影像，那短短的小腿和心跳。现在想到那心跳，她的眼睛有些模糊，低声说，谢谢你跟我说这些。郭妍像被惊醒一般：你要听进去啊，我喜欢看到你这样的女子有个圆满人生，不要像我这样孤独地终老。珊映一惊，赶忙打断她：别这么说，等你和先生都退休了，就好了。郭妍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口气就冷了：好不了啦。这事我也不瞒你，我眼下正在纽约请律师办离婚。
啊？——，珊映不知该怎么说下去。郭妍在那头沉吟了一下，说：在我离开深圳之后，他的公司开始转型，从制造业转到有技术含量的高科技。新公司做安全网络，从软件做到设备，目标客户是公司和住宅小区。通过网络实时追踪，如今已不算高新技术，但他做得早，占了先机，眼下在长江以南铺得很广，非常成功。现在他们公司又在做儿童行踪的手机定位，硅谷已有好些家做得很不错了，他们其实是模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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