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镜（下）
发布: 2015-1-29 16:34 | 作者: 陈谦
再次谢谢你让我体验了这么美妙的产品。说着，戴维又举起器件，看那上面电池能耗标示灯，说：几乎满格，真是挺厉害的。我们谷歌眼镜目前最大的障碍，就是能耗太高，电池寿命远远不能满足日常需用。嗯，不过，二代眼镜如果用你们的芯片，就是双镜片的了——，戴维沉吟着。珊映说，外在镜片反倒容易解决，可做成收缩的，需要时再打开，看上去对称平衡。而目前谷歌眼镜的单片看上去，倒是——，
戴维显然明白她的意思，笑起来说，都反映说看上去很怪异，对吧？这需要习惯。珊映没有按自己的心思反驳他。尼克不紧不慢地说，将来最好是隐形眼镜模式，测血糖，血压等等。我最感兴趣的是可变焦的，老花，近视都能一片搞定，其实理论上不会很难。戴维朝他眨眨眼，笑了说：尼克，你是不是在谷歌有间谍啊？尼克大手一摆：这还用得上间谍？谷歌不做，你们的对手也会做，已经在试水的新创公司肯定有了，硅谷这地方，只要你想得到，就肯定有人能做到，放心。
戴维狡黠地笑笑，说：你知道我赶着去北欧为啥了？说着掏出手机，调出一个二维条码，递到珊映面前让她扫描：这是我的联系方法。我下周要去欧洲出差，我会让我们部里的人尽快请你们去做产品演示。我们先签一份互相保密协定。如果确定成为战略合作伙伴，谷歌会提供你们谷歌眼镜开发套件和技术支持。我找这个很久了，很高兴能看到这么有潜力的产品。谢谢你，也要谢谢尼克。
珊映扫下戴维的二维码，开心地说：谢谢光临，这对我们是太大的支持，当然也要谢谢尼克！尼克整整帽子，说，还是你们东西做得好，这是硬碰硬的。戴维笑了说：听说你们在做第二轮融资，祝你顺利！今天真的很高兴。当然，我现在所说的只是我个人意见。我会强力推荐，但最后的决定，还是要看正式评估的结果。
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很感谢你的到来。如果能和谷歌建立战略合作关系，那就——，珊映小心地做了个停顿。戴维看着她，想了想，说：我会尽力的。谢谢你的茶，谢谢你和你的团队这样优异的表现。听尼克说，主要的技术团队在北京？珊映说：是的，都是很年轻的孩子，不可思议。戴维说：嗯，告诉那些孩子，他们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说到这儿，三人一起举起了茶杯。
珊映送戴维和尼克走到大门口，戴维停下一步，问：哦，你从中国哪里来？上海，珊映答。戴维若有所思地说：我过去有个女朋友，是广东人，你们有点像的。没等珊映回话，他朝尼克说，莉莉，你记得吗？
当然，非常聪明的姑娘，我记得她特别爱写“寿”字，尼克说。戴维点头，表情有些伤感。转过脸对珊映说，她比你年长些，母亲在文化革命中出门，在大街上给乱枪打死了。那个创伤之深，超出我们想象。她后来改学心理学去了，现在波士顿当心理医生，唉——，他轻叹一声。珊映和尼克都沉默下来。珊映一直将他们送到路口，才握手道别。
送走戴维和尼克，珊映进屋，转到厨房里，给自己烧了一壶咖啡端出来。坐到长桌边喝着咖啡，安静地坐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她拿过电脑，将戴维谈到的重点敲入备忘录中，打算在北京时间周一早晨的例会上，将戴维表示的意向传达给团队。想象着那一张张兴奋的年轻面容，她竟有点心酸。他们跟着她拼得太苦了，而对他们给她的信任，她能回报的却是这么少。
让珊映更为高兴的是，她今晚若将戴维到访的消息透露给郭妍，红珊第二轮融资这盘棋就活了。如果红珊科技能跟谷歌签下战略合作协议，融资的主动权就转到红珊自己的手里，红珊不再是被投资人选择，而是对投资人、对投资条件都会有更大的选择余地。投资人都明白，按这样的方向发展，公司被谷歌收购的可能性直线上升，投资风险降到最低。
珊映合上手提电脑，忽然很想听点激烈的歌子。拿起遥控器拧了一阵，却没有选到特别喜欢的，只好又关了。她在山里的寂静中处理完手头电邮，又给公司在硅谷的市场部副总打完电话，一看时间，已近下午五点，郭妍还没有电话。珊映赶忙发去短信，问她是否已到酒店，何时碰头。郭妍的回复很快就来了：正要告诉你，我改了机票，下周二才到。等会儿给你电话。
珊映回了个“OK！”。心下愈发觉得郭妍的状态令人担心。今天才周六，郭妍在纽约有什么事，要待这么久？
9
珊映是在揣着企划书到处为红珊寻求第一轮风险投资的时候，在北京撞到郭妍的。对经由老搭档皮特介绍而联系上的郭珊，珊映总喜欢用”撞到”两字来形容这份交情的不期而遇的惊喜。
离婚后的珊映，那时正在恢复元气。她用康丰专利的核心技术，加上私人积蓄，搭出了裸眼3D可视镜的设计方案，又动员到常青图像两位前同事加盟，由他们在业余时间用可编程硬件做芯片设计。忙碌而专注的研发工作，让珊映从婚变低潮中分神，暂时振作。皮特这时已经为自己的新公司找到一笔风投，正重起炉灶，转向开发电子游戏产品。不愿常被提醒那段付出了一个女儿的日子，珊映没有加盟皮特的新公司。皮特也没坚持劝说。
珊映通过师友和同学的帮忙和介绍，在硅谷找着风险投资，一圈谈下来，有两三家表示了投资意向，却不断要她提供更多的公司细节，显然只是在观望。在珊映经由硅谷中国工程师联谊会的朋友介绍，准备回清华创业园寻找合作机会时，皮特将她约到山景城卡斯楚街上一家泰国餐馆吃了顿午餐。郭妍的名片，在饭后由皮特放到了一只有着繁复花鸟和大象浮案的仿银的合金盘里。
这是位奇特的女子，常青起步时的潜在投资人。我这新公司找钱时，又和她谈过。聪明透顶。自己的创投基金，喜欢投跨国公司。你到北京可找她，说是我的朋友，她知道的。珊映谢过皮特，小心将那张浅灰色名片收妥。皮特笑笑，又加了一句：她对创业女性的支持力度很大。珊映一愣，脱口说：噢，撞上了。祝你好运！皮特打了个响指。
那年早秋，珊映按郭妍的指点，穿过三里屯闹哄哄的酒吧街，七弯八拐地寻到一座巨大商业楼的顶层餐厅时，已经有点犯晕。餐厅也是巨大的，高阔的厅堂用飘垂着的白、灰、米、银色的巨幅轻纱，划出一些若有若无的间隔。深栗色餐桌上一堆堆的人，在空阔的厅堂的对衬下显得非常渺小，却发出一股股相互碰撞的嘹亮声波。珊映迟疑地站在入口处。很多等位的人，她正要挤进去打听郭女士的订位，就听到身边的清脆女声：你就是珊映吧？她掉过头去，看到郭妍那一头短短的灰发。再定睛一看，迎上来一张年轻生动的脸。后来她意识到，“年轻生动”的第一印象，是让郭妍那一头灰白头发对比出来的。
郭妍的一头短发剪得非常时髦，眉毛修得十分整齐。淡淡的眼影，灰蓝的眼线，将两只眼睛重点勾画出来。郭妍眼睛不大，却很有神，若迎着光，简直要让人觉得那瞳仁像燃着两点火苗。她穿着悬垂感很强的宽松衣裤，不同层次的灰，从裤脚漫卷而上。手里的超大长方型手袋的黑色，成为最后的惊叹号，让她胸前镂花长坠心形项链的银色显得特别突出。后来珊映发现，那几乎是郭妍从不离身的饰物，每每见到，她总会多看两眼。
珊映的烟花在那个夜里被郭妍的目光点燃，在高阔的厅堂里腾腾而起。她展开的那幅画卷，最后由郭妍轻轻卷起：我会投给你。当她们并肩走出来，在三里屯黑暗的小路上道别时，郭妍肯定地说了她的决定：你回硅谷马上着手公司注册。没等珊映反应过来，她又说：在相同条件下，我的天平会向女性创业人倾斜。珊映想起皮特果然没说错，就听得郭妍说：你们让我看到自己曾经的梦。
郭妍后来没再跟珊映谈过自己的梦。在北京投资圈里，大家都知道面容依然年轻，顶着的一头灰白头发独来独往的郭妍曾经历丧子之痛，却又没人说过具体细节。偶有女性业者在闲聊时轻浅地提过，郭妍似乎也没离婚，但从没见到她和先生在一起。大家又叹，很多家庭都是被灾难压垮的。她们还说，郭妍几乎从不离身的那个心形镂花链坠里嵌的是她那可怜孩子的照片。每到这样场合，珊映总是很安静，心里对郭妍生出怜惜。
直到那次在深圳参观完商务电子产品年展，郭妍夜里约珊映到一家咖啡厅碰个面。两人谈事间，本来说着话的郭妍，突然安静下来，盯着对面墙上的电视屏幕看起来，表情非常专注，引得珊映好奇地回过头去。只见主持人在采访一个壮实的中年男子。珊映回过头来，发现郭妍还在专注地听着，她只好侧过身去，陪郭妍继续看下去。这回她听出了那男人的江浙口音，言辞间还夹些英文单词，语速非常快，在谈加电子加工业如何转型。她们看到的已是尾声，节目很快就结束了。郭妍轻声说：My husband（我丈夫）。珊映一愣，努力回想郭妍先生的样子，只记得他戴一副眼镜，一件黑T恤， 皮肤偏黑，跟郭妍气质不大一样。区别在哪儿，她又说不出。很有见地，珊映说。郭妍没接她的话，耸耸肩。两人一时静着，咖啡厅背景里的爵士乐听着有点闹。
郭妍放下杯子，沉吟了一会儿，说：过两天又要到我儿子维维的忌日了。十二年了。他如果还活着，今年该大学毕业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只活了短短十个年头。那么善解人意，精灵一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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