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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下)

发布: 2015-1-29 16:34 | 作者: 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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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珊映手里的咖啡凉了。她将杯子放下,轻声说:嗯,我以前不愿意承认,其实我要创业,确实是受斯坦福同学圈的风气影响。我从来那么努力,一直是全优生,真的很难接受——,她想说成为“一柱香”,却改口道:在那个群体里,对自己的标杆会升高。
        尼克笑了笑,问:你听说过 Pecking Order?珊映点头:啄食顺序,跟食物链一个意思?尼克摇头:不完全一样。啄食顺序指群居动物通过争斗,让社群地位阶层化,并分出支配等级。而食物链不是特指一个群体。最初的研究来自鸡群,看雄鸡用嘴争斗,斗出鸡群内尊卑次序。居于高位的强者,占有更多资源,包括更多性伴侣。这研究后来引入人类学和社会学。别以为我们人类多高明,多了不起,说到底,从小到大,各种大小圈子里,争的也就是个 Pecking Order。空间越小,关系越紧密,这顺序就越重要。看我的三个孩子就知道了。他们一对一跟我或跟他们母亲相处时,都很乖巧听话。但两个孩子一起面对我们,竞争就来了。我跟老二打个球,让老大在边上自个儿玩,那简直不可能,他一定会想着法子来干扰,抢大人眼球。若三个孩子在一起,那就完了,多少交叉角力的组合,房顶都要给掀翻。就是到了今天,他们已长大成人,一家人出去吃饭,还会这样。在我研究院里,都是出色的科学家,你仔细观察也会发现,开会讨论问题时大家那种微妙的竞争,要显示智力优势的自我意识无处不在。Pecking Order 在我们人类的基因里。说白点,就是攀比啊。你过去常说烟花和一柱香,这也是在比。其实选择当一柱香可能更不容易,因为它要超越人类自身的局限。
        快乐也是由责任决定的。我现在坐在高位上,下不来啊。如果再一次失败,辜负那么多信任我的人,那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真不敢想相。在尼克这阳光明媚的玫瑰园里,珊映没有忍住,眼泪开始涌出。她拿了纸巾,低头擦泪。尼克轻声说,越丰富的人生,就会有越多的烦恼。比如你讲过的烟花,在夜空里绽放得越灿烂,燃烧就要越完全,爆炸要更彻底。我觉得人生应该像一个收放自如的橡胶圈,需要拉开时能拉到最大;又能从容收回来,不要让它崩断,这就要量力而为。
        珊映捏着手里微湿的纸巾,专心地听着。尼克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还必须能接受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无论我们多么努力,仍要面对失败。珊映一惊,盯着尼克。尼克朝她肯定地点点头,说:这里面有个概率的问题,就是常人说的运气或天意。我们做科研的人太明白这一点了。你很肯定地知道,自己的研究跟诺贝尔奖之间,就只剩两个试管的距离了。再做一次已经做过的实验,再给回归分析加个点,证明过程稳定就行了。突然,别人的论文先你一脚发表了!没有道理可讲。越是可能成功的人,也越是可能面对失败。
        珊映捂住脸,泪水再次涌出。她听到尼克轻声叫:珊映?她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尼克安静地等她擦过泪,递给她一杯清水,看她喝下两口,情绪平复下来,才又接下去:我有个想法,你听说过戴维·沃克?珊映一愣,瞪大那双微红的眼睛,带着鼻音说,谷歌的那位?尼克得意一笑,点头。珊映说:在硅谷,没有人不知道这个专管公司并购的谷歌高层决策人吧?我们一直在设法联系他的手下,想让他看看我们的产品。
        尼克嘴角一翘,不紧不慢地说:我从来没跟你提过,我们是多年好友。珊映一下坐直了。如果尼克说他认识戴维,她不会惊奇,可一向说话保守有分寸的尼克,专门强调他和戴维·沃克是多年好友,这就有名堂了。你肯定?她的声音高起来。尼克一笑:我早年在斯坦福教书时带过他。他中学时代随家人从乌克兰移民过来,家里很困难,他非常用功。后来又在好几个公司董事会里是同仁。他做天使基金时,投的多是软件公司,经常会让我给些专业评估意见。那时他的日子比较松闲,总会在春天里带了女朋友到这里看玫瑰。他的女朋友都很漂亮,其中还有过一个中国大陆来的留学生,生物博士,跟杰妮很聊得来的,可惜两人没成。后来他结婚了,春天里就带太太来赏花喝茶。到去了谷歌,就很难有空来闻闻花香了。
        说到这儿,尼克轻叹一声。珊映听到自己急速的心跳。尼克嘴真严,从来不曾跟她说过这些事情。尼克继续说道:今年花开得特别好。我们前两周在杰妮朋友举办的白血病儿童基金会募款活动中碰到戴维夫妇,就请他们来玩。他们至少有三个春天没来了,当年他们还见过我那得了白血病的外甥,说起那可爱的孩子都走了好多年了,大家都挺感伤。
        珊映想起刚看到过的为那孩子种的花儿,鼻子一酸,忍着听下去。他们下周末正好有空档,已经说好要过来看花,一起喝个下午茶。如果你愿意,我找机会将你们的产品向他介绍一下,争取领他到你那儿去看看?这么近,就趁散步的时候领他去。我们过去常在这山里散步聊天的,非常随意,很多重要想法就是散步聊出来的。按我对你们产品的了解,我相信他应该有兴趣。如果他看了有兴趣,自然会安排下一步。
        珊映摇着头:太不可思议了,我们坐在这里谈戴维·沃克会来看我们的产品,天啊!尼克挠了挠光光的脑袋,笑了说:这就是硅谷啊。当年你如果到加利福尼亚大道上那家门脸窄窄的日本餐馆去,随时可能看到乔布斯推门而入,坐下来点盘生鱼片,或者吃碗乌冬面。我们院的小会议室里,突然就会闯进一个全球软件界无人不晓的大师,悄悄地在后排坐下来,只为旁听我们的例行交流会。硅谷的资本很势利,但这里也确实挤满了对开发新技术充满激情、像你这样立志借此改变世界的人。他们每个毛孔都张着,随时准备吸收新的理念,新的灵感,瘾君子一般。只要你手里有好货,英雄不问出处。不然,只是找钱,烧钱,赚钱,硅谷能走这么远?这里面必有狂人般的天真信念,戴维·沃克就是科技狂人之一。
        珊映心里暗笑,想这尼克挺狡滑的,这跟他要拉自己去研究院时批评硅谷公司只看钱的说法又不同了,难怪总能为自己的研究院找到这么多经费。她的目光越过尼克家那灰扑扑的低矮屋顶,看着高远的蓝天,说,太谢谢你了!你怎么不早说?说着伸出一个巴掌,和尼克对拍一下。尼克孩子气地笑了,说:没事谁想到说他呢,认识的人那么多。可是——,珊映犹豫起来。怎么啦?尼克问。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把握在短期内找到产品瑕疵的修正方案。按目前的样子给戴维看,反倒不好,是不是等我们修理好,你再——?
        尼克赶忙说:没关系,有一说一,要做的就是展现潜力。今天市面上那些热卖的东西,以我的眼光看,百分之八十不及格。这就是我们研究院存在的价值。可工业界他们谁在乎呢?瑕疵能遮盖就行,照样很风光,就像如今医学界说的带癌生存。商用电子产品的用户,面对一个黑盒子而已,哪里知道内情。但戴维这么懂行的人,一看就能明白谁有价值。关键是基础设计要好。停了一下,尼克又轻声说,我很了解康丰那个算法,你别忘了。珊映摇着头说:我也觉得是算法的问题,我来这里之前还在找他,可他竟到巴基斯坦爬山去了,你能相信吗?孩子那么小,安稳日子没过几天,又折腾了。真令人绝望。
        那个算法的局限在边界条件上。说着,尼克侧身从廊柱下的白色塑料桶里扯出一枝泡在水里的长杆红玫瑰,蘸着水,在地上写了一个算式。珊映微眯了眼睛,让目光在赤白阳光下聚焦。眼熟?尼克轻声问,用枝头点了点地,积起小小一团水滴。珊映犹豫地说:有点像所罗门码?一转念,有些惊喜地轻叫:是用所罗门码修正过的算式!尼克竖起大姆指,轻声说:一定时间内传输的数据越多,丢失的可能就越大,错码就会出现。这个公式纠错功能很强,一开始先将数据编码,传到接受端再解码,能保证传输过程丢失很少。别看它不起眼,但非常好用。珊映深吸一口气——太空领域的数据传输一定常用这个方法。她盯牢那个算式。尼克又用玫瑰枝蘸了点水,改了算式一个变量。见珊映没反应过来,他给那变量画了两个大圈,一个惊叹号。珊映心下一惊,像看到一道从门缝往暗道里涌来的光。她拿起iPhone想拍照,被尼克挡住。她偏了一下身子,试图从另一角度拍下。尼克的表情就变了,说:我最不信任这些可以通向网络的玩意儿,永远记住:No Evidence !
        尼克在越战高潮时大学毕业,通过考试被招到军方研究所,开发军用网络,得以逃过上战场。在斯坦福时,他又参与了后来成为互联网技术基础的 ARPANET 的研发, 所以总爱强调自己对网络的不信任。他不厌其烦地解释网络的可怕——上传的信息只要生成,就可能在任一节点被截留,成为他人手里的永久存在,哪怕信息源自己已清除。这让珊映想起母亲那句“缘起则不灭”。
        我不会上传的,珊映坚持着。No evidence! 尼克又强调一遍,同时用手点自己的脑门,示意珊映默记。珊映只好放下iPhone,眼睛盯牢地面。那串尼克用长枝玫瑰沾水写下的算式在蒸发。她闭上眼睛默记。再张开眼时,算式已经干掉,留下砖石清晰的纹路。
        珊映起身道别时,尼克没像往常那样将几枝剪下的玫瑰包好让她带走。他陪她走到小院门口,他们拥抱道别,尼克温和地说:回去试着睡一觉吧,你的战士们需要你。珊映刚要回话,尼克表情严肃地摆摆手:在玫瑰园里发生的,就留在玫瑰园里了,包括这玫瑰的芳香。见珊映欲言又止,尼克拍拍她的肩,说:戴维那儿我会尽力。
        珊映从尼克那儿一路出来,脑子里都是尼克写在地上的那串算式。当尼克的小屋消失在视线之外,珊映在小道边的一棵老橡树下站定,掏出iPhone,快速记下那等式,生怕不小心摔一跤那算式就飞了。一进家门,她连鞋也来不及换,急忙奔到长桌边,联网到公司里,将设计中用到康丰专利核心部分的程序板块调出来,琢磨着程序里待修正的关键变量在哪里,如何按尼克的思路临时修正。珊映已有很长时间没干具体的技术活了,只能凭着对程序大板块布局的概念性了解,寻找那些用到关键变量的函数模块。她将自己钉在椅子上,直看到下午四点多,才有了些眉目。直觉告诉她,沿着这个方向修改,应该有相当的成功把握。以北京软件团队的力量,只要她给出明确解释,指定要修改的模块,他们一周之内应该做得出来。珊映松了一口气,给公司几位高层技术主管发出打上“特急”红色标识的电邮,安排与北京联线讨论修正方案并制订具体的进度时间表。
        珊映从电脑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觉得脖子有些酸痛。担心老毛病会犯,赶紧拿来电动按摩垫戴上,启动电源,一边放松肢体,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冻得僵硬的匹萨,放到微波炉加热,才发现真是饿了,打算填饱肚子后抓紧时间睡个小觉。
        珊映拿着烤好的匹萨,倒了杯牛奶,坐到窗前小吧台边的高椅上时,阳光已开始西斜,山间景物比早晨更清朗了。她啃着匹萨,突然想起什么,凑到望远镜前,将镜头对着远山慢慢摇过。镜头转到右前方时,一下看到对面山坡上的那一家,两个孩子追着大哈士奇狗在泳池边奔跑。珊映精神一振,将镜头摇近。这下能看清小女孩薄毛衣胸口画着的红红绿绿的西瓜和草莓了。小小的鹅蛋脸,扎着高高的羊角辫,粉色厚裤袜让两条肉呼呼的小腿看上去很有弹性,粉色小鞋,女孩正在生气。珊映每回看到这女孩总是有些心疼,何况看到她不开心。这时,那穿着短裤和人字拖鞋的小男孩,拎着水管冲过来了,水柱喷出来,大狗和女孩立刻分头跑开。女孩举着细细的双臂,鞋子掉了一只。男孩笑着追赶她。珊映好像都能听到他那拖鞋“啪啪”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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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2-18 05:11:14
语言太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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