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镜（下）
发布: 2015-1-29 16:34 | 作者: 陈谦
年轻的母亲出来了。珊映赶忙聚焦，将镜头对向她。镜头里闪出的女子，穿一条墨绿色休闲款长裙。总是长裙，这点没变。上身是一件短款的宽松浅灰色薄毛衣，随意搭条从墨绿向果绿过度的多色长围巾，一副宽大的太阳镜，头发松松地在脑后挽成一束。珊映喜欢她那总像准备出门的状态。她走起路来腰身有些晃，显着几分婀娜。她上前拿下男孩的水枪，太阳镜滑下来也没顾得拾起。她蹲了下来，招手揽过有些不情愿地靠上来的女孩，男孩赶紧靠上去搂住她的脖子，三人抱在一起，哈士奇也甩着尾巴往他们中间钻。看到女孩笑了，珊映松了口气。孩子们转身一前一后跑开，年轻母亲起身跟着，一眨眼，他们全被高高的柏树挡住了。过了一会儿，那母亲转出来，坐到水池边的躺椅上，戴上耳机，看上去很放松。珊映盯着她，看到她不时咧了嘴笑，摆摆手，因为看不到孩子们，那女人的姿态就像是冲着自己打招呼。珊映手一偏，镜头歪出去，心里有些发酸。
珊映失落地从高脚椅上滑下，拿起iPhone。会议安排都有了回音，下午五点半，北京时间早晨八点半开始。郭妍的短信也来了：我周六傍晚到湾区，方便的话，一起吃个晚饭？郭妍每回到硅谷，都住在投资公司云集的沙岗道上酒店里，离珊映家只有十来分钟车程。珊映立刻回复：欢迎欢迎，完全没问题，要不要接机？郭妍那边安静片刻，又传来一条：谢了，我自己租车，下机后给你电话。珊映未及回复，郭妍又追上一条：我得忙去了，见面再聊，心情不很好，请谅。珊映一愣，不明白郭妍什么意思，心下有些不安，却不好多问，只好回复：好的。无论郭妍的心情是受她之前所说“个人原因”影响，还是与公司现状有关，都让她担心。
尼克的信息这时也进来了：好消息！戴维肯定会来，只是提前到这个周末。他突然改行程，下周一到西雅图开会，直接得从那儿飞去北欧。你这周末行吗？珊映“唰——”地发出短信：太棒了！谢谢你！我们一定行。尼克回了个笑脸。珊映回了个狂喜的熊猫动漫图象给尼克，心里却感到一种难意解释的焦虑。
8
星期六下午两点刚过，尼克传来短信：我们马上出门散步，大约半小时后到你那儿，短暂拜访。
珊映看到短信，“哇！”地叫出声来，随即摁停正在地板上乱窜的机器人吸尘器。她给尼克回了个挥舞着拳头鼓劲儿的熊猫动漫脸谱后，一路小跑着下到客厅，噼啪噼啪地将靠后院一侧的窗口拉开。午后的轻风吹入，带着山间的植物芬芳，混着她清晨从后院剪来放在餐桌上那一大把新鲜熏衣草淡淡的馥郁，和着厅里那盆茉莉似有似无的清香。壁炉边的扶桑又开出几朵金色花朵，跟她身上那件浅金橘色宽松短衫和米色宽松休闲长裤配得很协调，为空旷的大厅点缀出一股动静交叠的暖流。她将长发在脑后用一条金橘米白花色的小丝巾扎起来，添出几分活泼。她带着英气的五官恰到好处地平衡了衣装带来的媚气，让她看去很干练。
珊映将长桌上的杂物又挪了一遍。为戴维和尼克的到来，她专门去公司里取来两副3D眼镜测试器。珊映将自己那副戴上，立刻感到了太阳穴上的压力，那些无数次测试过的画面，真是看得伤了胃口。她退到窗边，面对着壁炉前方下垂的屏幕，犹豫了一下，将测试器取下来。
康丰仍没有消息。珊映不知他是没有机会接发邮件，还是他那手忙脚乱照顾着幼儿的年轻太太忘了将自己求助的口信传递给他。在刚过去的一周里，北京团队按她琢磨的修正方案日赶夜赶，终于将改进后的软件程式装载上线。眼下图像切换时的延滞和边缘变形虽未完全消除，但得到明显纠正，出现频率也大幅降低，有时需反复传送才会撞上。这让她再一次对尼克敏感的技术直觉大为叹服。珊映觉得，从目前情况看，经软件矫正后的产品效果已及格。但想到要面对的是戴维，珊映还是有些紧张。
门铃在两点四十分左右响起。珊映微提起裤脚，一溜碎步窜到门口。从门玻璃上方的猫眼看出去，见到戴维那张经常出现在媒体高科技版的面孔。珊映在门上撑了一下，让自己放松下来。
门一打开，珊映看到戴维微笑着快速地上下打量自己，这第一印象应该已经形成。珊映想笑得轻松些，却感到脸上肌肉绷得有点紧。站在戴维边上的尼克说话了：你好！竟是汉语。珊映放松下来，笑着用汉语回着：欢迎！欢迎！从戴维的表情看得出，他能听懂。尼克微笑着改用英文慢悠悠地说，哦，让我介绍一下，这是康博士，硅谷最聪明的CEO之一。 这是戴维，我的老朋友。我们散步经过这儿，他被你这美丽的花园吸引了。珊映握住戴维递上来的手，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很荣幸。珊映侧身让着：请进！
戴维穿着浅湖蓝色长袖马球衫，领口上插了个太阳镜，脖子上搭着一件深蓝薄毛衣，想必是走路热了脱下的。一条半旧深色咔叽裤，脸上的皱纹让他长长的面孔看上去比媒体照片上的样子立体生动得多，个子也比照片里高些。他五十左右的年纪，整齐的头发有些花白，表情很放松。被密实皱纹圈住的眼眶里，两粒眼球非常亮，让珊映想到机场安检处的Ｘ光扫瞄机，无声无息，却能令人纤毫毕现。尼克戴着一顶老旧棒球帽，显得很精神。珊映陪他们走过门廊，进到空阔的客厅。戴维站下一步，眼睛一亮，快步走近长餐桌边上，弯腰摸着桌面粗砺的木纹说，老船木吧？真好。我总想造一栋日式木屋，全原木的，就坐在榻榻米上喝茶办公，他说着笑起来。
戴维抬起头，打量着桌面上的电脑、书本、文件和一堆黑灰的器件。尼克的目光落到长桌尽头那台大屏电脑上端间歇闪着的小红灯。他靠近珊映，轻声却果断地说：不要录相！珊映一愣，低声回说，那不是镜头。为让尼克放心，她走过去关了那电脑屏顶的小灯。
戴维踱到窗前，看着坡下那片高大茂盛的红、白、粉色夹竹桃说，太漂亮了，你们这山里好像特别适合花木生长。尼克笑着接话：珊映有绿手指呢（green fingers： 英语指善于园艺者）。珊映轻笑说:我倒真想拜尼克为师学种玫瑰，可惜出差太多。戴维点头，取下领口的太阳镜拿在手里敲着。珊映问，喝茶，还是咖啡呢？尼克摇头说，水就好，戴维，你呢？戴维问，有乌龙？珊映笑起来：当然。那就乌龙！戴维说着拉过高椅坐下。待珊映端了茶水出来，见他拍拍吧台边上的望远镜，对尼克说，这玩意儿如今到处撞到，好像成了时尚。人们用它看山看海，看星空，看海里的鲸鱼，林间的动物。大家宅在家里享受网络的同时，又通过这玩意儿跟自然发生关联，真有意思。
珊映尴尬地笑笑，心想，好在他没说用它去看人。尼克拧着瓶装水的盖子，耸耸肩：社交网站带出的生活方式是无分享就无生活，弄到吃个菜喝杯咖啡，都要上传。过去大家都说要隐私，如今你发现，显摆跟隐私之间，人其实更需要的是显摆，这是强调追求个体价值的社会无法逃脱的宿命。说着，他朝珊映看了一眼，又说：说到底，还是 Pecking Order，人难以冲出这个困境。
戴维打了个响指，说：这就是谷歌眼镜的内核，随时随地，上传或下载分享。尼克接上说：让你们赚着大钱的移动互联网经济，就是这么来的。三人会心笑起来，围着窗边的小吧台，在高椅上坐定。戴维啜一口茶，朝珊映说：听尼克讲，你们在做可穿戴器件用的3D芯片？珊映想，尼克到底老江湖，说得够委婉，赶忙答：是的。谷歌眼镜能用吗？戴维追上一句。珊映点点头，说：我们目前是以谷歌眼镜为应用平台，因为谷歌眼镜是最前端，也是最好的。戴维笑着点头，没响，等她下面的话。
从我们的核心技术出发，其他应用平台的开发也不会非常难——，珊映一个停顿。跟奥克卢斯的产品相比呢？戴维举起茶杯，盯着她的眼睛问。奥克卢斯是硅谷一家创业不到两年的小公司，最近因被脸书以高达20亿美元的价格收购而名声大噪。奥克卢斯的虚拟现实头戴设备，配有极高的分辨率屏幕，可播放3D影像，主要应用于视频电子游戏。
珊映摇头：我们跟他们的目标用户不一样，强调的重点不同。如果要做他们的产品，我们的解决方案可能更经济。他们说到底还是做3D眼镜，而我们则是裸眼3D，能让谷歌眼镜这类器件，只要在框架里放进很少一点硬件，用户就能直接看到3D图像。所见所闻，能让他人身临其境般分享。
珊映知道，每天不知会有多少新创公司的主意和资讯传到戴维的办公桌上，没等戴维开口，她又说：我们不是唯一的，但我们用的3D成像专利技术是目前业界最先进的，硬件少，成像速度快，关键是能耗特别低。停顿间，她跟尼克交换了一个眼神。尼克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满意地点头。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们产品的效果？戴维问。没等她回答，他又说，就当我是朋友，尼克这样的朋友。珊映说：当然，很荣幸。如果你需要我签个文件，保证不与外界分享我今天在这里看到的你们的产品信息，我可以签，戴维认真地说。尼克微笑着耸了耸肩，珊映笑着朝戴维说：我信任你。戴维抬起下巴，高兴地点着头，从高椅下来，说，那就开始？
三人一起走到长桌边。珊映敏捷地用遥控器开启电脑，将桌面上早已准备好的两副谷歌眼镜测试器递给戴维和尼克，看他们戴上后，她才拿起自己那副戴上。他们相互看着，尼克说：这玩意太酷了！我们看上去都跟外星人似的。戴维咧着嘴，一边整理着红黄蓝绿白各色电线，一边说：这测试器设计得很纤巧，到底是女人当家的公司。尼克笑：你这话政治不正确了。珊映开心地道谢，说：朋友间讲讲没关系啦。同时摁下台上控制盘的窗子色度控健，窗帘前淡棕薄屏缓缓垂下。戴维抬头望向窗口，说： 这确实像硅谷女CEO的客厅啊。
珊映用安卓手机上网联到红珊的实验主机，点击进入3D实验。音乐声起，透过测试器看出去，前面屏幕上投映出西藏风光的立体画面——念青唐古拉山，纳木错湖，珠穆朗玛，奔跑中的藏铃羊，青藏铁路，风中的五彩经幡，色拉寺的辩经会场。画面色彩鲜艳而清晰。珊映的心提着。效果明显好多了，短短四分钟里，她只看到两三个画面在切换时，图像边界有细细的黑尾。
戴维和尼克将眼镜取下来，尼克表情很放松：我真向往有一天能到那里亲眼看看，可惜以我现在的身体条件，上高原可能有困难了。说着，他摇了摇手中的器件，说：这便是它存在的价值。戴维很安静，看上去有点出神。珊映屏着气等他的话。停了一会儿，戴维才说：目前业界能做到你们这水平的，还真是不多。你们裸眼效果这么好，确实令人印象深刻。
珊映笑着起身往戴维杯里冲热水，轻声道谢。又听到戴维说：我注意到，画面切换的平顺度有瑕疵。我相信你们一定也注意到了。看目前的效果，也是努力修正过的，这个难度还是蛮大的。珊映平静地点头：是的。眼下公司里所有力量都用在攻克这个瑕疵上了。我们的核心算法是注册专利，现在的瑕疵，用软件应该就能修复。芯片下厂时，再做相应硬件改进，成本能省很多。我们的团队正在继续攻关，按目前进展，我们有信心在较短时间内取得接近完美的图像。
戴维追问：最快能多快？珊映一个停顿，想了想，说：不会超过一个月。戴维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很平淡，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短暂静场。戴维站起身来，说：这是我一直在找的东西，真是耳闻不如一见。谢谢尼克，你总能带给我惊奇的体验。他手里拿着测试器，转身走到窗前。珊映将窗色调亮。戴维站在窗边，将器件迎着窗外的光，高高举起观看，说：太好了！想象一下，我们下一代谷歌眼镜，就能让人们随时将眼前看到的美景，以3D保真形式与亲友分享。你父母坐在中国家里的客厅，就能身临其境般地欣赏你这美丽的花园。将来还有4D的，还能闻到花香呢。珊映轻声说，我父亲去了天堂。戴维一愣，说：对不起，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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