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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下)

发布: 2015-1-29 16:34 | 作者: 陈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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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hone传出一声清脆的“咚”。是山坡下尼克发来的短信:你好珊映!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该从北京回来了。我今晨六点才从华盛顿首府飞回,红眼航班——一如既往。玫瑰园进入最繁盛时期,你若有空的话,欢迎前来观赏。照例有最好的南美山地咖啡,还有我亲手配制的绿色饮料。祝你有美好的一天!
        在这个感觉连地球都向自己停止了转动的清晨,珊映捏着尼克的短信,在空旷大厅里站着。非常谢谢你!我等会儿就去看那些美丽芬芳的花朵。珊映将这两句话发出,又追上一条:我真是太累了!“叮咚——”尼克送来一个太阳的笑脸。珊映会心一笑。她赶忙上楼洗了个澡,将头发急急地吹了个七八分干,在脑后扎成把马尾,换上一身银白色休闲装,蹬上跑鞋,脸上连粉也没扑,真是所谓的素面朝天,看上去比刚昨天一早从旧金山机场走出来时轻灵活泼了许多,这下倒有点像个斯坦福校园里走出来的女学生。
        出得门来,珊映才发现太阳很白。在北京住了一阵,她都忘了出门该戴太阳镜,眼睛一时有些不习惯强光的刺激,她微蹙着眉,沿坡而下,走进树荫里,眉头才松开。
        从珊映家前的长坡一路下到平地上,转入一条狭窄的私家路,穿过一片橡树林,才能到达尼克家的小木屋。不知道的人很容易错过这个小路口,更难想象在这个华屋豪宅星散坡面的所谓硅谷高尚住宅区的山林里,会隐藏着这样一幢古朴的小木屋。木屋背靠一条不大不小的石溪。如今加州大旱,溪道干涸,大小石块裸露着,看上去很荒凉。尼克告诉过她,这一带原是荒山野岭,只有几家果园和修道院。后来一些喜欢自然的人迁入,在山间零散安家,过着回归田野的生活。何曾想山脚下的硅谷兴旺发达之后,成功人士开始挤进来。每回说到这个话题,尼克总要强调那些人是“挤进来”的,而不像某些更早的原住民那样,将后来者说成是“资本的蚕食”或“入侵”。尼克自己占着的这块原生态山谷林地也水涨船高,如今地价高昂,虽然住了几十年的小木屋已很老旧。尼克说到这里,总是耸耸肩:谁在乎呢?价格只在交易中体现。你们中国人怎么讲的?珊映就要又给他说一遍: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对的,乘凉就是孩子们的事了,尼克笑说。
        尼克和比他年轻十来岁的旧金山加大医学院传染病学教授杰妮育有两男一女。孩子们如今都已大学毕业。大儿子在旧金山城里的推特当软件工程师,小儿子跟朋友在捣腾公司做手机App, 排行老三的女儿在旧金山当记者。孩子们十八岁上大学后,再不肯回家长住。就算大学毕业后回到湾区工作,也宁愿花钱跟人在旧金山城里合租房子挤成一堆。他们不懂欣赏大自然的美妙啊,尼克有气无力地感叹一声,像极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有意见,却没脾气。每到这时,珊映就会拍拍尼克的肩。尼克也就发发嗲而已,他当然知道孩子们爱热闹的都市生活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强烈独立意识,成年了还跟父母同住,在朋友圈里是很没面子的事。好在有你住得近啊,尼克有时会调侃一句,珊映就会心笑笑。
        玫瑰园低矮的老旧木栅门关着。太阳已经高起,阳光从小院四周高大的橡树间穿行而下,形成大小不一的光柱。林间清新的空气让呼吸轻松起来,珊映闻到玫瑰的香气,隐约听到水声。园里玫瑰种得很密,看不到人影。尼克!珊映叫,没有回音。尼克!她又叫了一声,水声小下去。她正想推门,就听到院角深处传来尼克慢悠悠的声音:噢,欢迎,请进!一串发音准确的汉语。珊映刚认识尼克时,他就在学中文,理由是预防老年痴呆。他完全靠拼音强记读音和死记会话,不学识字和书写。尼克很有语言天赋,能将美国人最难把握的四声对付得相当好,用法也准确。他曾经的两位中文家教,一位如今是游走于大西洋两岸、风头正健的女导演;另一位是为国内出版社翻译了好些当代英美小说的新锐翻译家、现居洛杉矶的米妮。珊映认为,他能靠强记将汉语讲得这么好,还是因为他那颗脑袋。
        尼克的身影闪出。他一手拖着长长的胶管,水枪还在滴滴嗒嗒地滴水。珊映走进花园,尼克扔下胶管,两人在小径上拥抱了一下。珊映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欢迎回来!尼克松开双臂,退出一小步,上下打量着她:你看上去很好,一点也看不出刚从北京回来呢。珊映笑了道:谢谢,你才真的看不出是今早六点才坐红眼航班从东岸飞回呢。尼克得意地摇摇头:习惯了。尼克的偶像是他的老朋友、已故斯坦福校董贝瑞博士。贝瑞一直工作到九十二岁,某天清晨从美东出差回来,一头栽倒在门前的台阶上再没醒来,真正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工作到人生最后一分钟。从这点说来,他们跟自己的父亲真是同类人,珊映想。
        尼克穿着一件灰、棕、红细格相间的短袖衫,一条橄榄色裤子,蹬一双老旧的翻毛皮拖鞋。他个子不高,已经谢顶。气色红润的圆脸刮得很干净,戴一副无框眼镜,总让珊映想到列宁。珊映看过他年轻时代留着大絡腮胡,弹电吉它的照片,非常帅气。如今七十出头了,仍腰板挺直,小腹平坦,身架子很结实。如果大家都不忙时,珊映会与他相约了在山间走上一大圈,边走边聊。只有那个时候,才能发现自前年做了关节手术手后,尼克的步子慢多了,上坡时显出了吃力。跟他缓慢步态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镜片后的双眼明亮有神,带着孩童般天真,转动起来却非常警醒。
        很成功吗?尼克小心地问。尼克领导的磐石研究院是纯学术机构,从事软件算法研究,以增强软件的自我纠错功能,主要合作伙伴是国防部、军方和国家航天航空总署,研究项目的保密程度很高,珊映自觉地从不过问尼克工作细节。她也不跟尼克谈自己公司产品的技术细节,倒不是出于保密,而是一开始他就知道她在做什么,而且他对康丰的专利内容非常了解。她大致一说进度,尼克就明白她当下的工作重心是什么。
        成功什么呀!珊映摆摆手,改说英文。尼克摊开手,表情无奈地说:去罗马的道路是漫长的。珊映摇头。尼克笑了,轻声说:但大家都要去啊,我年轻时也想去。珊映不响,尼克示意她先行。珊映沿着石子铺出的小径往小院深处走去。只走出两三步,就被茂盛交错的玫瑰枝叶包围了。珊映上个月离开时,尼克还在拨弄刚刚抽芽的新枝,眼下玫瑰的长长枝杆已经傲立挺拔,在阳光里开出红黄白紫粉的硕大花朵。啊,花都开这么多了!珊映凑到小径边一棵开着深红带白细点纹花朵的玫瑰边,踮脚嗅了嗅,兴奋地说。浓郁的花香让她鼻子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尼克掏出纸巾递给她,说:今年热得早,花季提前了。去冬手狠,剪得多,肥也追得及时,效果不错。
        尼克前院里挤挤的六十多棵各色玫瑰种得非常随意,见缝插针,这里一棵那边一蓬,地上盆里都有。多年下来,长出满满一园过人高的玫瑰。他也不刻意修剪成形,小院便生出乡村花园的野趣,跟尼克家那低矮简朴的小木屋和四周山野林木很是协调。尼克以科学家做学问的态度打理玫瑰园,每一棵都长得健硕粗壮。边上低矮的屋檐下一角,堆满各种工具,园艺书和肥料,还有很多插花用具。
        尼克将珊映引到屋檐外一块用杂石铺就的小台坪,拉开铁椅,看着她坐定,才拍了拍手上的灰,说,我去给你拿绿色饮料。尼克那身材精瘦,看上去总是精力过人的太太杰妮,如今年过六十,仍每天天不亮就骑车出门,一路扛着自行车,上公车再转通勤火车,去城里加大医学院上班,来回路上三个多小时,很少有机会碰上。也许因太太的缘故,尼克特别热衷于了解、传播各种最新医学健康资讯,对绿色食品有近乎宗教般的热情。食品的成份标签、热量表总要认真过目后才肯食用。他最得意的就是自创的绿色饮料。他按流行的变化,将各种五颜六色的蔬果搭配后打成酱青色的汁,三餐饮用,还特别乐于与人分享。
        熟悉的铁质镂空小圆台上斜摆着新剪下的黄、粉、紫三枝长杆玫瑰。边上那只用透明塑胶线编织的粉色大蝴蝶,是尼克女儿高中时代的手工作品,在阳光下晶亮。一块细长案板上摆着切开的法式长棍面包,西班牙风格的土黄色陶盘里搁着几块人工黄油,一大块黑色巧克力和一把小刀,一小碗洗好的蓝莓和几只梨。印象派画案的保温咖啡壶,两只米色金边的咖啡杯,与那沓浅棕色的纸巾一起,跟三朵玫瑰的颜色配得非常协调。珊映会心笑笑,给自己倒了杯咖啡,轻嗅着。南美高山地带出产的绿色咖啡特有的纯香,闻着就让人舒展。她啜了一小口咖啡,看着眼前的台子,院中密集的玫瑰,小屋灰黑老旧屋顶外的绿树蓝天,听到隐约鸟鸣,眼睛有些发湿。
        珊映对尼克有着父辈似的亲近感情。尼克如今更成了她可以倾诉情绪的人。作为斯坦福的老学长、前教授,硅谷磐石软件研究院院长兼董事会主席,尼克跟母校一直有着紧密的合作关系。当年珊映的博士课题研究经费,有一部分就来自磐石研究院。尼克是她的博士论文答辩委员会委员。珊映修满课程学分后,写作论文的日子里,就在磐石研究院实习,参与基础研究。珊映的数学天份令尼克非常欣赏,几乎从认识第一天起,他就劝导珊映到研究院来做纯理论研究。
        因工作性质关系,珊映实习结束之后,尼克多年来绝少跟她再谈及研究院当下的具体项目。偶而聊到,他总是带着嘲笑口吻说:那些硅谷工业界的家伙,包括乔布斯那牛烘烘的苹果,今天的谷歌、脸书,满脑子都是资本主义、赚钱,只要能哄得过用户,他们就蒙混。对他们而言,我们实在太高端了,他们哪舍得花这个钱。当然,他们现在也开始有点明白了,看似高端的研究,其实是新技术的基础,投资我们更划算。这种时刻的老尼克很有些孩子气,特别是点到“苹果”的时候。珊映就想,与乔布斯的创业合伙人沃兹尼亚克一样,当年获得过美国计算机学会“青年计算机天才奖”的尼克,可能对同行的巨大商业成功有点不服气。
        珊映通过论文答辩后,告诉尼克,她还是决定去工业界发展。尼克耸耸肩笑着说:这个世上的人,多数都爱钱,你这样想也没错。何况在硅谷,感觉身边都是印钞机的“哗哗”声,就像到了拉斯维加斯,往任何地放一站,满耳朵都是老虎机“叮叮当当”掉钢崩的声音,谁不想赌上一把呢?
        可你——,珊映有些犹豫地问。尼克点头,说:是啊,我当年机会也很多啊。我的朋友,学生,那就数不过来了。到了阳升、SGI创业时,我初期都给做顾问,机会撞到鼻尖了吧?可我发现自己最爱的还是做研究,就退回来了。阳升,SGI,曾经的业界霸主,如今连个影儿也没了。当然,我若干下去,在它们最辉煌的时候套现,是可以拿到很多钱,但那又怎么样呢?让我的家庭可以过得奢侈点?我的家人也许会更开心些?谁知道呢!我想即便是那样,杰妮还是会年过六十仍然天天早出晚归,她太爱她的工作了,孩子们该干嘛还干嘛。就像我很年轻就决定了,科学是我的至爱,我不会用自己的至爱去赚钱,就这么简单。珊映听得吐了吐舌头,觉的尼克又在敲自己脑瓜。尼克笑了说:我完全尊重你的选择。我这儿留下来的科学家,能真正做下去的,都是真爱科学的。如果对自己不肯定,就该去试试。找到真爱,那才是最重要的,别人的意见都不作数的,哪怕是至爱亲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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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2-18 05:11:14
语言太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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