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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穷镜(下)

发布: 2015-1-29 16:34 | 作者: 陈谦



        眼下想起尼克当年那些话,珊映轻叹。转眼见尼克捧着装满绿色饮料的大玻璃罐、两只茶色玻璃杯沿着回廊走来,赶忙起身迎上。尼克示意她别动,珊映这才看到他右耳里塞着蓝牙耳机。他在珊映对面的铁椅上坐定,放下饮料和杯子,拿出手中一张纸,翻到背面写下:对不起,接一个电话,马上就好,你请喝吧。珊映点头。尼克这样的生活方式,也是她的。她侧身去拿玻璃罐,顺眼瞄到尼克刚才覆盖到茶几上的几页纸。其中一张表格标着“信心指数评估”,上面有一条先是走低,到达一个拐点再向上走的趋势曲线。作为CEO,珊映不时要面对这类图表。眼下红珊的走向,应正在拐点上。以目前产品测试的结果看,信心指数线很可能会急剧下行。尼克注意到她的目光,伸手过来拿开那些纸张,轻轻覆置到台面上,动作里有他少有的快捷。珊映明白自己不可多听尼克谈话,轻手轻脚起身,走到花园中央,拿起尼克先前扔在地上的水管,压下开关,接着为玫瑰浇水。
        阳光下散出彩色的细水珠帘,水花四散,掉到玫瑰绿油油的叶片和花瓣上。珊映想起什么,拨开几株高大玫瑰的枝叶,走到花园深处的铁丝网旁,看到那棵深红玫瑰开出了几朵小花。这是尼克为纪念他那早逝的外甥而种的。她没问过那个孩子离世的原因,走时有多大,只听尼克说,那是个非常聪明可爱的孩子。她站近了,抚摸那细嫩的花朵。她都没有见过她那夭折的女儿长什么样子,她也没有勇气为孩子种下一棵花木。好在康丰后来说,他是用粉红色夹竹桃花瓣将她送走的。
        珊映听到尼克在叫她,回头看到花园里两个交叉的短道差不多都湿了,才意识到自己忘了关水。珊映快步走回石坪上。接过尼克递来的饮料,喝了一口,看到尼克已将表格收走了。她有些歉意地说:对不起,好在没看清楚。尼克摆手说,发生在玫瑰园里的一切,都留在玫瑰园里。No evidence!(不留证据) ——这是尼克的口头禅。平时只要珊映将镜头对向他,他立刻蹦出这句话。没等珊映回话,他问:饮料怎么样?我加了甜菜根。珊映咂咂嘴说:难怪比较甜。尼克给自己竖起大拇指,说:甜菜根对血压、心脏都好,最近报导很多。说着将抹着榛子酱的梨片递过来,一边问:玫瑰很美吧?我真高兴你能有时间停下来,闻一闻这些美丽花朵的芳香。珊映咬一口梨,微带点苦味的榛子酱带出了有余味的梨香。她朝尼克笑着:这么美好的阳光和天空,这么美丽的玫瑰,还有美食和这些漂亮的布置,我真的不可能要求更多了。
        可你看上去有些忧伤,尼克给她递过咖啡,不动声色地说。珊映的心给刺了一下,说:我总是这样的吧,太多的事情,太多太多。尼克摇头:你通常是显得担忧,有时看上去很累,忧伤却很少见。珊映的眼睛就有点红了。尼克小心地问:融资有困难?珊映摇头:谈得差不多了,该见的都见了。你知道的,都表示有意愿。北京一家重要风投公司的头儿过几天就要过来,她非常有能力,会帮忙在硅谷再拉几家谈谈。
        听起来令人乐观呀,尼克的声音高起来。珊映苦笑道:钱只要没进来,一切都是空的。而且坏消息是,产品出来了——尼克的表情凝住了,盯着她。我一下飞机就去看了。主要功能都有,但瑕疵挺明显,珊映说。哦,瑕疵不是问题,尼克接上来。这行业里没人期待一次到位的,何况你们这么高端前卫的产品,只要动得起来,主要功能都呈现,谷歌会扑上来的。到目前为止,我还真没看到哪一家比你们更有潜力。尼克一句接一句,口气很肯定。
        我今早是从恶梦中惊醒的,康丰那专利——,珊映停下来,叹出一口气。尼克抬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现在图片转换时有延迟,边缘有曲线。这是不能接受的。康丰的算法,当年是基于液晶屏幕的参数,传递速度比如今的网络慢很多。我想问题在这里,但设计时用电脑模拟测不出来。现在的3D效果,别说谷歌了,就是投资人看到,他们心里都会打鼓。
        珊映眉头拧得更紧了。尼克安静地听她说完,轻声问:你需要能量,再来点绿饮料?珊映将杯子递过去,看着深绿浓稠的果蔬汁慢慢灌入,又说:你大概不能相信,我最近总想起在我决定自己做公司时,你问过我的问题——选择这条道路,你到底是不是快乐?尼克表情有些意外:可你从来没有回答过我。珊映看向园里的玫瑰,轻声说:因为我没有答案。那时候,我经历了常青图像的失败,失去了孩子,和康丰也分开了,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可就职业道路的选择而言,又不能说不快乐。爹地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跟我说,你要一路往上走,最后登上珠穆朗玛峰,你行的。
        尼克打断她:嗯,珠穆朗玛?珊映苦笑:就一个比喻吧。我现在也会想,他说的珠穆朗玛是什么。或许是重大发明创造,拿诺贝尔奖,这一类?很模糊。他还有个具体一些的表述,就是要在万古长夜中属于你的那一段短短夜空,活出烟花的效果,那就是成功。尼克一愣:啊,你的父亲很感性。可按美国流行的成功概念,那是很直接很物质的,名利双收就是成功。
        珊映摇头:爹地是毛时代的人,肯定不是这意思。也许是文化传统,我们早年的标准不是量化的。学校教的也很抽像。比如国家强盛,做共产主义接班人之类。这些对一个小孩子来说,真不如爹地描绘的具体。爹地是我儿时的偶像。他哪怕是给丢到中国最穷困的山乡,也没有停止过努力。他总是说,人要自强不息,做出一番事业,不能让人家看不起。
        尼克温和地一笑,轻声说:让别人看得起是关键,特别是在你们的文化里。可你们中国人也讲“一种米养百种人”,你得要让你看得起的人看上你,才有意义,不是吗?珊映看他一眼,想笑却没笑出来。尼克那位如今成了翻译家的中文家教米妮,自编了一本汉语常用俗语英译手册,让他背得很熟,冷不丁就冒一句。米妮告诉尼克,这是让中国人以为他汉语绝佳的捷径。珊映又说:我来到斯坦福不久,怀疑就来了,我意外地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喜欢纯学术研究。尼克弹弹了手中的杯子,说:这我真没想到,你一直做得很认真,很有天份。珊映摇头:博士学位是为独立型研究人才设置的。我发现自己并没有很强的研究能力。这个自我认识,其实是最大的文化震撼。可那时我都成为斯坦福博士候选人了,我没有盖茨、乔布斯的勇气辍学而去,我只得将拿下博士学位当作人生一大成就,是这样读下来的。尼克抬来抬眉毛: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这回答了我的一些疑问。珊映苦笑,说:可惜爹地没有看到我拿到博士。
        你父亲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女儿。这不是因为你拿了个博士,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你为他的心愿而努力,这在今天的美国很罕见。尼克表情有些失落地说。其实,对传统的背离,从他自己就开始了。由犹太母亲带大的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犹太教徒。而信仰对他母亲而言,却是人生的基石,比任何学术成就都重要得多。
        我并不是天资特别高的人,这跟康丰一比就知道了。走到今天就是凭意志力。我是那种超越了自我能力的所谓成就者;而康丰那么聪明,完全可以做得更成功。我看到这一点时,纠结就开始了,珊映耸耸肩。好在我发现自己对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实用的工业技术有兴趣,也有天份。看到抽象的理论在较短周期里直接变成生活一部份,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甚至成为新文化,这让我很兴奋。这个发现对我非常重要,所谓的 Make the difference(造成某种改变),我重新修正了自己对成功的定义。
        这跟硅谷主流意识是合拍的,尼克跟上一句,表情有些滑稽。我以为是这样的,所以会跳进去,珊映点头。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有可能赚大钱,为什么不?尼克接上一句。珊映尴尬地笑笑,说:痛苦也来自这里。硅谷的理想非常昂贵,那么多钱进来,那么重的责任,那么多的努力,而衡量成功的标准就是一条:投入的高倍产出。事情比我想象的复杂多了。就像我自己,孩子,婚姻,都投进去了,都这样了,我还是停不下来。珊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变。
        要停下来,闻一闻玫瑰的芳香,我一直提醒你的,尼克嘟哝着。珊映的眼泪涌上来:当你给绑到战车上,坐在驾驶人的位置,你就拥有巨大的责任。如果你半途而废,逃跑——尼克摇头:这个时候不能跑,要先完成任务。珊映点头:我很少想自己是不是快乐这个问题。因为害怕看到内心那面镜子。我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成为这样。比如康丰的公司上市,我们卖掉股票,足够生活一辈子,可我就是没有深度的满足感。它得来太容易,不是我自己挣来的,这让我觉不到快乐,我要自己出来努力。尼克沉吟片刻,说:追求成功,不断寻求挑战,能让人生多姿多彩,这是美好的感觉,特别对一些有能力的人而言。你说的其实是幸福感,这比快乐更深了。人有幸福感会快乐,但快乐并不一定有幸福感。我们的宪法一开篇就说,人有追求幸福的权利。可从一个科学家的角度看,幸福是无可追求的。过去我们以为,幸福感来自两个方面,一要常新,二要有挑战度,就是说,不能一成不变,同时又要来之不易。人类的很多基本问题都来自于此。
        珊映苦笑说:康丰就是个好例子,一切得来太容易,麻木了。刚开始我特不理解他为什么迷登山。后来知道了他从小有恐高症,而爬山,特别是爬那种陡峭险峻的山,战胜惊悚所获得的成就感,带给他的满足是我们常人难以体会的。后来越爬越高,他说过,穿过生死线到达顶峰的感觉真是太好了。他那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尼克笑起来:我有个学生,到微软给盖茨开发视窗,项目很成功,这我们今天都看到了。但他的脾气跟头儿不合,最后微软给他一大笔钱请他走路。那么年轻就成功了——说到成功,尼克抬手打了个双引号的手势,又说:什么都不刺激了,新的人生目标就是要当太空游客,这会儿不知又在哪个训练站上苦练呢。非常昂贵不说,而且特别辛苦,又危险。到了这时,其实就不只是挑战自我,而是要跟常人拉开距离,当然可能是无意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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删除 引用 Guest  post at 2015-2-18 05:11:14
语言太平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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