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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直立行走——答《上海文学报》傅小平

发布: 2014-9-11 15:05 | 作者: 袁劲梅



        中国的知识分子圈子,是很小的文化圈子。就算是有宽容和民主思想的青门里,那也只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不能代表中国。剪子巷的文化要广阔的多。中国文化的深厚,在于剪子巷的民众自觉不自觉地按照一套世代相传的价值模式生活。他们不善雄武,却很善于窝里斗。性,传种是他们的乐事。在那里,活出“人”样来,就是活出了“孝”。
        在这一点上,中国的老祖宗倒跟“博诺波猿”有更多的相似。再想想中国文明之始,孔子老子等老祖宗,讲起远古社会圣贤时代多是赞美不已。如果人有97%的基因和黑猩猩共同,98%的基因和“博诺波猿”相同,那我倒情愿我们中国古老的文化是从“博诺波猿”的社会发展来的。看,我们对性事的津津乐道。生子育女永远是头等大事。人家一个民族要征服另一个民族,打。我们却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跟你通婚。
        中国社会的变化,要变到剪子巷才是变了。剪子巷和青门里是两个圈子,每个圈子里都有善。目睹从文革到拆剪子巷,是目睹中国传统文化的悲剧。没有哪朝哪代像我们这一代这样如此地不爱护自己的传统文化。文化就是一池水,中国文化这池水很古老,脏了,甚至能淹死人,但那是一池鱼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用革命或者金钱把它填了,这是我们这个民族的又一次激进,走极端,发“革命疯”。
        剪子巷是保守荒唐,但它有自己的秩序。打破这个古老的秩序比整青门里的文人难。但等到真把这个秩序打破了,新秩序是什么呀?没有。从剪子巷走到性开放,我们没进步。
        
        小说里吕阿姨这个人物很有光彩。她让我联想到福克纳笔下的黑人女用迪尔西。当一个家族面临败亡,或一种文明濒于断裂时,很可能是这样的小人物自觉不自觉地承担起了接续或是拯救的责任。我想这并非作家的杜撰。很有可能吕阿姨和迪尔西一样,在作家的生活当中是有原型的。
        
        “善”是一种普世价值。它跟文化程度和社会地位没有必然关系。它应该是驻植于我们人性中的东西。而且,更重要的是:无论在什么黑暗时代,“善”都不会死绝了。用奥古斯汀的名言来说:善,有质地;恶,是偶然。恶是对善的腐蚀,但恶没有独立的质地。
        或许,这就是我们人性的证明和希望。
        吕阿姨,不是一个保姆,是好几个青门里时代的保姆综合起来的形象。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代,如果没有青门里的保姆们看护,青门里的孩子就真的没有家了。她们身上的好处,是几千年文明史的沉淀。当一场疯狂的“文化自杀”开始的时候,她们沉得住气。
        
        相比而言,安无为这个形象有特殊的重要性。从命名到身世,她都有一定的象征性。而且,她与叙述者“我”形成了某种耐人寻味的对应关系。遗憾的是,从她作为“我”眼中的理想孩童,到后来成为世俗女性的转变,在小说中基本是空白。这是否因为你强调了这个人物的象征意义,反而使她显得比较符号化?
        
        我没多写安无为。因为,一个农村孩子从打工妹到老板娘的转变,靠得是天上掉下来的机遇。恐怕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但她世俗,明确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安无为,就是一个时代背景。
        
        你长期在国外生活,思维方式或许更具世界性,但你的小说语言无疑是很中国的,从中可以看出张爱玲等作家的影响。像哈金等其他华文作家的写作也体现出这个特点。相比而言,倒是大陆作家的写作更有欧化倾向。这个现象让我觉得有些疑惑。也因为此,特别想了解你的阅读和师承。
        
        我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是什么书都看。安徒生童话,马克吐恩,普西金,鲁讯,浩然……凡能抓到手上的都看。再大一点,看张爱玲,三十年代的作家作品,日本作家的作品,美国作家的作品。反正是看一本喜欢一本。还特别喜欢看诗。到了美国,没中文书看了。成了凡能拿到手的写着中文字的东西,我都看。我刚到Creighton 大学教书的时候,全校图书馆只有一本中文书,《针灸》。我也看了。因为资源有限,每次回国都带一些中国现当代作家的书回来,看起来恐怕比国内作家还带劲儿。此外,就是看专业书,都是英文的了。总之,我看书不多,常常都是朋友推荐书给我看。轮不着我推荐书给别人看。
        
        说到海外华文作家的写作,包括大陆作家关注海外的写作,很容易就联系到
        中西文化冲突的命题。比如,你的《老康的哲学》是被当成展开这一命题的范本来读的。这种读解方式当然没问题,但在我看来是有局限的。实际上,你对西方文化也没有一味认同。而且总体看,你对两种文明的冲突只是做了客观呈现。所以在我的感觉里,与其说你的很多小说体现了冲突命题,不如说你在中西文化的比较和感悟中获得了一种世界性的视野,这使得你的写作有了超越的维度。你自己是怎么理解的?
        
        没有哪个文化是全好,没有缺限的。西方文明走过的道路也是残酷的。就是民主制,也只能说是相对集权制来说,缺陷少一点的制度。但是,这并不是说所有的文化都一样地好,所有的制度都大同小异。比较着看,可以把我的缺陷和你的优点比出来。既然都是人的社会和人想出来制度,十全十美不可能。那么,那怕是一种制度只比另一种制度好一点点,那也是要令人深思的,也会对人有吸引力的。西方制度有毛病,但它没有中国社会里的毛病。所以,和人家比较,能更好的看清自己的问题。
        譬如说,美国人和中国人有个很明显的不同:如果你对美国人说:你们的政府真不好,有这个那个毛病。美国人就会说:对,我们的政府真是太差劲。但是,如果一个美国人对一个中国人说:你们的政府真不好,有这个那个毛病。中国人一定会说:那你们的政府也不好,也有这个那个毛病。为什么你们能有,我们不能有?
        我觉得美国精神是有的。独立思考和对过错的不断批判,是美国人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美国人,不和他们的政府心连心。他们是一个一个独立的个人。他们个个都认为自己有权力监督政府行施职权。我们呢,我们也有我们自己的中国精神,叫:内外有别,家族观念,子为父隐。你骂我的政府,就跟骂我一样,叫我脸上挂不住。政府就像我父母,我父母不好,我可以在家里骂,你不可以骂。
        这一比,且不做价值判断,说谁好谁不好。认清自己的目的总是达到了吧。这就是我写比较文化的原因。
          
        当下全球化时代,我相信很多人在不同的身份之间能转换自如。从你的作品看,你是对身份认同有着特别敏感并持续追问的作家。在以你自己的家族史为摹本的《忠臣逆子》上,对身份认同问题,更是体现了一种可称之为“否定之否定”的哲学思考。我不确定,你当年出国是否也和你对自己家族的“叛逆”有关?到了国外,你又是如何解决自己的生活和身份归属问题的?
        
        人要得到别人的认同,你得有你自己的特点。美国本来就是一个由各国移民组成的国家。一个人不需要和其他人一样。坚持你自己的特点就行。(坚持自己的特点,不是坚持自己的劣根性。)尊重别人,也尊重自己,遵守法律,交税做公益。
        我当年出国,有很多原因。出国后,先读书做TA (助教),养儿子,谈恋爱。毕业后就在大学里教书。只要不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小圈子里,朋友到处都有。
           
        谈谈你的近况吧。近期还有什么写作上的计划?(感觉你的每部作品都是用心之作,但创作量其实不能算大。是不是在写作上你对自己有特别高的要求,不轻易落笔。不妨也说说你是怎么进行创作的?)
        
        我最近在写一个长篇小说,暂时定名《三军过后》,当然,如果没话可说,写成一个中篇也行。这次我想写个爱情故事。写爱情故事的人很多,到底能不能写好,看我的运气了。爱情可以很个人,但是爱情也有时代特点。而且,恋爱故事也是可以常写常新的。为什么这次想写爱情故事,也是因为看了不少爱情故事,觉得都还不过瘾,就决定还是自己写一个。能通过爱情这个孔儿看我们的时代,分析我们社会的体系结构和人性变化,一定很有意思。
        您说我的每部作品都是“用心之作”,这点,我很同意。作品写得好,自己也高兴,胡乱写上一通,浪费自己的时间,也浪费别人的时间。就像我的很多作家朋友不喜欢到单位去开会读报纸,去政治学习上表个态,或者为去应酬人吃顿倍官饭一样。因为那都不是“用心之作”,浪费时间。
        您说我创作量不大,那不是因为没故事写,是因为没时间写。我有一个全职工作。美国是一个很个人的社会,我们一个系只有一个秘书,你想做点什么事,立马得到各方的肯定支持,没人给你打红灯,但是,万事都得自己做。从给访问学者开车去买菜到给毕业生写推荐信。除了上课,哲学书和论文也得写。我认识的所有教授,没有一个每天只工作八小时。所以,我也没对我自己要求特别高,我就是没时间。若国内作家羡慕我们在海外,写东西自由,我倒羡慕他们时间多。如果,我有时间,我就先个睡觉,然后起来就写小说。写到累了,去游泳。这样的日子是我的好日子。
        写作本来是件愉快的事,像过节。不能天天过,时时过,因为时间少,如果有时间坐下来写作,我就很高兴。过节了,自己给自己添事儿,忙,忙出一桌菜,看大家吃,很开心。这就是我在写作。为“过节”沤心沥血,命都不要,那有点过分。“过节”,本来不是一件功利性的事情。我只是想,就我这点本事,忙出几个好菜,让朋友家人开心开心,就好。开心之余,还能说:深刻。那就更好了。我的厨艺出道了。
        若谈到我是怎样进行创造的,应该说:有点时间就写,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写。时间少,就少写几句,时间多就写几句。《青门里志》,在家里写,在飞机上写,在旅行的途中写。最后,放秋假,有一个星期的时间,什么也没做,从头到尾修改,定稿。修改的时候,总是最高兴。一个清清爽爽的白菜豆腐做成了,看来看去,舍不得拿出去给人吃。怕咸了淡了。最后,一咬牙,算了,就是它了。爱吃不吃,由大家了。就送出去。送出去之后,我就不再看了。想着再做新菜,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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