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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要直立行走——答《上海文学报》傅小平

发布: 2014-9-11 15:05 | 作者: 袁劲梅



        如果有读者质疑“概念化”和“主题先行”,我对这样的担心很感谢。别人说你有问题,你就会警惕。有人担心比没人担心好。不过,我对我自己要求不高,对“小说”的理解也比较宽松。在我看来,我写的“哲学论文”和我写的“小说”的区分是:我写的哲学论文,全世界最多七个人看,大多数人若拿起来,看到第三行就睡着了。因为,那是清理“概念”的游戏。没有情节,不带人情味。要是我写的是这种东西,我就叫它“论文”。我写的小说至少能有七百人看吧,七千七万当然更好。而且,大部分人不会一看就睡觉。要是我写出了后一种东西,我就叫它“小说”。有“哲学论文”作对比,我对我写得小说很有信心。道理很简单,若我写的小说真成了一个概念化的东西,读者看了就不会笑。因为,他们已经睡着了。我相信,读者看了我写的故事,会笑的,这说明,“小说”的活力和人情味和他们的生活对上了。这不就行了吗。定义“小说”这种文体,还得靠作家的作品,不能靠文学教案。
        小说不过也是探讨真理和生活真谛的一种方式。作家写小说之前不思考,那是在说故事会,闲聊天。那是文学的另一种形式。起文学的另一种功能:休闲功能。除了休闲功能,文学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功能:记录生活,回答生活的义意是什么?这两种功能我都喜欢,我也喜欢听故事,讲故事,我给我儿子讲故事,信口开河,想把什么编进去。什么就进故事了。蜜蜂是他爸爸,恐龙是他兄弟,儿子听得高兴,我也讲得高兴。但等我自己写作的时候,我一开始动笔,就神使鬼差走到后一条路上去了。因为,在这条路上,有很多挑战,我得好好想,创作的乐趣和探讨生命的乐趣一致。
        如果,有人提醒我:你没有来得急顾及到每一个读者,有人看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啦,我就会放慢一点,尽量把思考变成细节,用形象一点的语言来表达故事。因为,我的本意当然是想顾及每一个读者的。我尊重每一个读者,也感谢他们愿意花时间读我写的书。写《青门里志》这个长篇的时候,先在《中国作家》上发了一个短的。李双丽和路也都提醒过我。后来,“十月文艺”出单册小说,我又慢慢改。其间,责任编辑章德宁老师又一遍一遍提醒我:你又写得太快哪,没顾及到读者。还有《北京文学》的黑丰,《人民文学》的徐则臣,都在不同场合提醒过我:“别光你一个人想,得顾及读者。” 这种提醒是非常好的,使我没把小说写成只有七个人看的“哲学论文”。如果,您觉得在《青门里志》里,这种思考与讲故事的平衡做得比以前好,那就说明:旁观者清,朋友的提醒起作用了。
        不过,有一点,我想讲清楚:做到思考与故事的平衡,我愿意。我可以把故事讲慢,把反映思考的细节讲清楚。但若要我把想清楚的思考部分放弃了,只写故事,那我是不干的。中国文人有“文以载道”的传统,没听说这个传统把小说排除在外了。西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把能不能用清楚明白的语言说事儿看成是“道德”问题,而不仅仅是技术问题。我不觉得一个作家在作品里讲清楚了某些思想,就叫“主题先行”。什么叫“主题先行”呢?我觉得写有目的的宣传性作品(不管是唱赞歌的,还是骂人的),才是“主题先行”。一边写,一边探索,若真写出了什么主题,那也是作品里的人物自己找到的。其实,每一部小说都会带有作者的价值取向。公开一点或隐蔽一点的区别罢了。
        
        这种平衡体现在《青门立志》中,是你把很多理性思考放到了另一本虚构的书,即书里的书《科安农-苏邺风观察日志》里。尽管“日志”写的是两位主人公对黑猩猩和博诺波猿各种行为的观察,但和人类行为的对比,使这种观察和思索具有很强的针对性。我想知道的是,这部分内容在多大程度上参考了你在书后提到的参考文献,又在何种意义上加入了你自己的见解?
        
        您这个理解很有意思。把对我们的动物亲戚的观察作为对比写,是小说写到一半时决定的。这样分开来,时间转换,地点跳跃的困难就回避掉了。小说的结构设计,比小说的情节叙述更难。分开之后,有黑猩猩和博诺波猿的行为作对比,文革中的群体暴力和盲从等行为,不用多讨论,读者就自然懂了是怎么回事。
        我有一个好朋友,是哈佛法学院来的教授。他领导一个研究所,研究如何用和平手段解决人类的冲突。他想用《秋菊打官司》这个电影作为一个例子。我给他讲解《秋菊打官司》。他告诉我,他还用博诺波猿的“没有战争,只有性”的社会行为做例子。那是我第一次听说“博诺波猿”。我只知道黑猩猩的暴力,不知道是博诺波猿一种什么样的动物亲戚。所以,我就叫他推荐书给我看,他就推荐了一本 Frans de Waal 的Bonobo: The Forgotten Ape  (《博诺波:被遗忘的类人猿》)。很好看。有图有画有细节。从这本书开始,我看了一本又本,把Frans de Waal的主要书籍都看了。 所以,日志那部分内容,基本是根据书后的参考文献编的故事,细节都有根据。
        
        说实在,对你在里面提到的“生物-人类学”,我所知甚少。这样一门学科让我感到兴趣,是因为看到陆陆续续有一些科学研究证明,很多动物并非如我们以前想象得那样,在一切方面,尤其是在创造力上,比人类差之甚远。我想,这对“人类中心论”是一个很大的冲击。如果说,这样一种思维革新正在进行中,那在你看来,这种革新对人类社会,对文学观念会带来何种影响?
        
        黑猩猩和博诺波猿有97-98%的基因和人类相同。人类是地球上种众多物种之一。说人类是世界的中心,是我们人自封的。不知道地球是圆的时候,我们中国还自封自己是世界中心呢。整天在人群中转,看来看去都是人,很容易以为这个世界就是人的。其实不是。没有其他物种共存,人类也就和恐龙差不多了。人不能挤在一起,在自己群体里互相折腾,互相鼓气,就以为自己真是世界的统治者了。这是夜郎自大。为什么非要等到地震海啸来了,才认识到人的渺小?正确认识人在自然中的位置,是人的理性责任。
        把自己一族一国当作是人类的中心和统治者,我们叫它“法西斯”。把自己这一个物种当作是世界或宇宙的中心和统治者,那不是对自然和其它物种的“法西斯”吗?
        文学是人的作品,“物竞天择,生存竞争”作为生物进化论被介绍到中国来的时候,一开始就没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法西斯的理论基础之一)明确分开。到今天,还更加严重。这点,文学是有责任。我们总觉得如果自己竞争性不强,就会失去生存地盘。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讲国共内战的文学作品,只管情节精彩,很少反思那场内战打得有没有必要。讲起一场战役全歼敌军四十七万人,心也不抖一下,那死得不都是中国人吗?讲起打入敌人内部,只讲如何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心理承受能力不受道德制约。
        我想:当我们正确认识了人在地球上的位置后,社会达尔文主义在文学作品中的地盘会减少。和平和环保的声音会增加。
        
        我想到眼下经常被谈论的“作家学者化”的话题。出于对过去强调讲故事,以至于以为小说就是讲故事的想法的一种反拨,这种吁求有相当的合理性。但实际的情况是,全球化时代,在故事面临日益同质化的危险的同时,思考本身也愈来愈趋于同一。相比而言,尽管很多的故事都能从各自的文学传统中找到同一个原型,但在不同的时代语境下,故事的确能常说常新。然而,新的思考可能更难。要求作家在写作中对世界有独特的理解更是难乎其难。我寻思,当你在小说中写下如许思考时,你是否有过担忧:实际上,你在小说里的一些思考,很可能其他人已经以各种方式思考过,甚至可能思考得更深入。在我看来,把哲学思考引入小说,真需要作家有绝大的自信,这种自信又从何而来?
        
        我觉得,“作家”是个很特别的头衔,因为它并不受某人所从事的专业或专职限制。高玉宝没上小学,可以当作家,韩寒没上大学可以当作家,那读了博士,当了学者的人,自然也可以当作家。我觉得,也不一定要有个什么作家的趋势。让作家学者化,或者不学者化,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各色作家都能有自己的特点,都能发出自己的声音。就像民主一样,不定个个都当议员,但每个人都可以发出自己的声音。一个好的社会,不是充满先进思想的社会(人做不到),一个好的社会,是允许各种思想共存的社会。只要对作家宽容,什么样的好作家都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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