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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归原(下)

发布: 2014-9-11 14:37 | 作者: 袁劲梅



        长长的结尾﹕遗传病学的新发现
        
        我的“北洋水师”一败涂地。我还没上长途汽车﹐方世玉就认识到了“爱情”原来是有危险的。因為四娘正站在路边远远地冷眼看着我们哩。方世玉一时慌乱﹐把我的行李塞给我说﹕“我们还是回头做一般朋友吧﹐你我都不想我老婆闹起来﹐我只想过个平静日子。”是呀﹐他那点不容易建立出来的家当﹐只能增不能减。
        从此﹐“甲午战争”结束。我在我们戴家的风流史上划了一个“家耻纪念日”。在回美国的飞机上﹐我一路心疼我那袋小红嘴儿一样的樱桃。為爱情我可以倾其所有。等我心疼我的樱桃的时候﹐爱情就荡然无存了。
        回到美国﹐刘延磬的离婚案正在高潮。刘延罄没有跟杨赳回国离婚。杨赳失业了﹐在经济上得依靠刘延磬。杨赳在他的大学审核他能否转成终身制教授的时候被否决。而他的女朋友却怀孕了﹐这个女孩子刚从北京到美国不久﹐还是个大学生。没有条件养儿育女。杨赳突然觉得必须有人来承担这个责任。这个人当然就是刘延磬。
        杨赳说﹕刘延磬得向他赔礼道歉。因為﹐為了让刘延磬等绿卡﹐他拖延了离婚过程﹐使得他的女朋友不得不去人工流产。刘延磬不理睬他。杨赳就自己给他自己写了一封道歉信﹐逼着刘延磬签字﹐说那信得交到他的女朋友手上才行。刘延磬说﹕“离婚就离婚﹐道歉信我是不会签的。”杨赳就把那封道歉信转给了我﹐叫我替刘延磬签字。杨赳威胁我说﹕“你要是刘延磬的真朋友。你就在这封道歉信上替刘延磬签个字。否则﹐我就真和刘延磬离婚﹐一离婚﹐刘延磬的绿卡就要取消。你要不签﹐你就是她的假朋友。刘延磬得不到绿卡﹐你要负责任。” 我正对方世玉一肚子怨恨﹐杨赳还来威胁我。我越看他越像个秦二世。便连着他和方世玉一块儿臭骂道﹕“我说﹐杨赳﹐你们这些男人怎么这么胆小﹐自己要荒淫无耻﹐还要女人承担责任。你上床之前'德性'跑哪里去了﹖这衣服还没遮严就开始先撇清自己。沾了便宜赶快卖乖﹐还要别人给你道歉。你做梦去吧﹗”
        结果﹐刘延磬很大气﹐她说﹕“你们怀的孩子﹐我不承担这个责任﹗我绿卡不要﹐也离婚。我不防碍你们生孩子。”这样﹐刘延磬就放弃了绿卡﹐保持了节气。当我后悔我的樱桃的时候﹐她就安慰我说﹕看﹐我放弃了绿卡都不后悔。
        杨赳和刘延磬的故事就这么嘎然而止。
        小圈子的故事本该以刘延磬离婚暂告结束。杨赳没有给刘延磬留下一砖半瓦﹐连一本两人合用的字典都要走了。可当刘延磬两袖清风从那个婚姻中出来之后﹐却立刻和我一样成了危险人物。只要走进中国文化人的小圈子里﹐和男人谈话﹐人家的老婆就在旁边不放心地看着﹔和女人谈话﹐人家的丈夫就站在那里小心谨慎地听着。与人交往﹐倒还不如当初与杨赳掛在婚姻里的时候自然。刘延磬说﹕“干什么呢﹖好像我是洪水猛兽﹐一开口就要佔了人家的丈夫﹐毒害了人家的贤妻似的。”我说﹕“这下﹐你懂了什么叫瓜田李下了吧﹖”刘延磬说﹕“人家看你危险还不冤枉你。我是情愿当尼姑也不会勾引人家丈夫的。”我哈哈一笑。突然理解了那李香君為什么在候方域出家后﹐也断然当起了尼姑。她不当尼姑能活吗﹖她就是搬到美国来﹐只要一开口说了中国话﹐她不就是个倔强贞节的“刘延磬”﹖“刘延磬”还不是一样要当尼姑。
        唉﹐我们的悲欢离合呀。千年一个模子。
        刘延磬决意静心寡欲﹐只与电脑為伍之后﹐对遗传学的研究突飞猛进。开口闭口只谈“遗传密码”。
        美国独立节的那个週末﹐我们三个“精神单身”中惟一有家可归的宁香请我和刘延磬到她家去一起看焰火﹐共度良宵。我们一到她家﹐宁香就跟我们哭述老殷博士的魔鬼儿子﹐一巴掌劈死了她心爱的小猫。而老殷博士则大言不惭地对我说﹕“以后你们学校请人讲中国哲学﹐你可以请我嘛。”
        在宁香的女朋友面前﹐老殷博士兴致极高﹐他当之无愧是三个男人中最厚道的。在我们臭骂方世玉的时候﹐他很得意地发表评论﹐说﹕“方世玉是儒家﹐小戴是道家﹐儒道不同政呀。”在我们臭骂杨赳的时候﹐他又发表评论﹐说﹕“杨赳只懂法家之权势﹐小刘却能清静出世﹐法﹑释两家南辕北辙呀。”宁香塞了一片西瓜给老殷博士﹐堵了他的嘴﹐然后对他说﹕“你不要乱贴标籤。小戴是诗人﹐刘延磬是科学家﹐方世玉是懦夫﹐杨赳是毛贼。世界上就你一个大情种﹐好了吧。”老殷博士嘿嘿地笑﹐鼻子上沾着一滴西瓜水﹕“好好﹐我不说了﹐咱们沉李浮瓜﹐大家怡乐千年。”
        这时﹐焰火开始了﹐一时间像有无数的生命冲上了天。刘延磬却冷静地对大家说﹕“能不能怡乐千年得看你们家族的遗传密码。有几种乳腺癌﹐已经肯定病根在家族基因里。你们若是碰上这种情况﹐早发现迟发现﹐看不看医生几乎都是一样的结果。知道基因是什么﹖基因就是我们中国话里的'命'﹐太厉害了﹐几千年一个物种才能进化那么一点点。我们还喜得不行。却不知﹐基因不变﹐再折腾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于是﹐就在那一刻﹐我明白了為什么中国的好文人不是早死就是跳了汨罗江﹕因為他们斗不过我们文化里的带病基因。
        一个文化也有她的遗传密码﹐不能解读这个密码﹐就不能真懂这个文化。如果遗传密码有带病基因﹐那这个文化就荒唐﹐虚偽﹐病态。于是我接了刘延磬的话题说﹕“你们生物学家不是在讨论改写遗传密码的事情吗﹖”
        刘延磬说﹕“是呀。可哪里就这么容易。改一个人后天养成的坏毛病都不容易﹐更别说改写基因了。人和人的遗传病还不一样呢。我们现在最多能做的就是﹕找到这几个带病基因。”
        在焰火蓬蓬勃勃的爆炸声中﹐我觉得我穿上了白大褂子﹐干起了刘延磬的职业。我扛着一根中医的幡子﹐但又借了一些外国产的仪器设备。我在一个三千年的老文化里翻找我们自己祖传的毛病。如果不能找到这几根带病基因在哪里﹐我们就没有可能改写这几根有带病基因上的文化遗传密码。那么﹐无论我们学成多大的学者﹐盖了多少现代高楼﹐我们这个文化还是个酱缸文化。我的“行医”浅尝輒止﹐却也足已让我悟出﹕在我们的文化基因上﹐到处都以各式各样方式写着“等级”。“等级”是人多地少的农耕社会必有的特点。在几千年的农耕社会里﹐农民是龙船底仓的“匹夫”﹐他们只有责任﹐没有权力。所以﹐我们太喜欢爬上高位﹐太喜欢当“明星”当“典范”﹐太喜欢感受被当成人物的好感觉。因為我们没有做人的自信心﹐我们的自信心得靠把人分成等级﹐用下九流来表现上九流的存在﹐用贱民的低下来衬托贵族的信心。
        如今﹐我们这些苟活的男男女女﹐从那个文化里走出来。我们走了很远很远﹐走到了人家的地盘。我们刚离家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们自己是什么模样﹐因為没有镜子作对比。等走远了﹐反倒借着人家的镜子把自己的内心和来处看得清楚了﹕我们是一群农民﹐我们刚从一个农耕社会走出来﹐我们几千年的社会意识和结构都是為农耕社会设计的。儒家是农民入世﹐道家是农民出世﹐释是农民的来世﹐易是农民投机﹐法家是农民弄权。不管我们在中国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泡着我们﹐养着我们的就是这些有几千年历史的农民文化。这文化安抚着一个农耕社会的神经。“农民”在我们的文化里﹐不只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我们谁也逃不脱的意识形态。我们留洋是农民进城﹐我们恋爱是农民的好心情﹐我们当教授是农民中举。我们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农民大军﹐一路说着我们自己的土话﹐走进工业社会的行列。我们开到了京城﹐开到了美国﹐扎寨為营﹐继续香火。
        我们这些农民的好愿望正像那些平地冲出的焰火,一个一个直冲而上,带着巨大的希望冲上西天,在天上炸出色彩斑斓的大菊花,炸出红彤彤的全家福,炸出扶摇直上的白杨树,炸出一溜飕飕直窜的小蝌蚪,炸出滴血杜鹃和斑竹泪,可那一声“砰啪”的炸响,依然是中国制造。
        神农氏的基因“九九归原”!
        2006年7月完稿于Waterfor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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