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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归原(下)

发布: 2014-9-11 14:37 | 作者: 袁劲梅



        每一次吃饭也是一件让人忐忑不安的事﹐一走进饭店﹐一群小姐站在门口说﹕“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把我们当成是一群纽约总领事。走进饭店﹐肥鱼在游﹐龙虾在爬﹐红灯笼﹐绿灯笼﹐堂堂皇皇掛在眼前﹐若有旋转楼梯﹐每一层楼梯上又都站着一个漂亮小姐﹐一大群美女笑容可掬﹐点头鞠躬﹐也不知是真喜欢我们﹐还是被迫喜欢我们。吃饭的时候﹐她们又像警卫﹐站在背后让我们每时都感到受宠若惊。一大桌饭菜常常吃不完。中国好像突然间富得流油﹐克瑞斯﹐杰夫和小风车却依然是美国人的小家子气﹐把剩下的饭菜收集起来﹐或下顿吃﹐或送给饭店外面的乞丐们吃。一点也没有活出“贵族”的气派。
        到了城里﹐天一晚﹐岁数小一点的学生都闹着要去中国的酒吧。因為﹐在美国﹐他们不到二十一岁﹐不能喝酒﹐去不了酒吧。到了这里﹐有了美国的酒﹐有了美国的音乐﹐却没了美国的限制﹐那是非去玩玩不可的。一群人兴致勃勃冲出去﹐玩到半夜回来﹐对着我大喊大叫﹕“戴博士﹐我们去的不是酒吧呀﹗一点乡间邻里的交流都没有﹐我们以為在酒吧可以和当地人聊聊天﹐可那里只有很响很响的音乐和男女跳舞﹐还有人表演怎么吃绳子﹐踩玻璃。那绳子有五里长﹐克瑞斯拉了十分鐘﹐才把绳子从那个人的肚子里全拉出来。这真是全世界最奇怪的酒吧﹗”国内的酒吧我没去过﹐那里恐怕是全盘西化的前卫了﹐我们这些美国学生﹐这下子长了见识﹐见到了什么叫“西化”。
        接下来﹐杰夫又遇到了麻烦。一个大白脸大红嘴的女人坐在他和克瑞斯的房间里抽烟。杰夫对她很客气﹐说﹕“你坐在这里可以﹐但请不要在房间里抽烟。”女人听不懂﹐依然不停止抽烟。小风车把我叫过去翻译的时候﹐克瑞斯正在翻着一本字典﹐嘴里说着﹕“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是什么。”我一听﹐当然还没有笨到不懂那“女朋友”的意思。我连哄带推﹐暗地里塞给了那女人一百块钱﹐打发她走人。回头跟学生说﹕“这个女人走错了房间。”然后﹐我到了酒店大堂﹐跟大堂小姐请求﹐别再让那种女人进学生的房间。大堂小姐说﹕“那种女人不属我们酒店管﹐我们不会不得到客人同意就让人进房间的。她是野的。没有羞耻﹐就知道要钱。这都是开放以后跟外国学得呀。”我不知这个“外国”是指哪一国﹐不过我知道秦淮河上的风月并不是跟密苏里河学来的。中国男人对女人小脚的性鐘爱怕也是中国私家独产的。
        在中国呆了三个星期﹐学生们不能忘记的经历是到一个山村小学去上厕所。那天﹐我们的车在山里开﹐以克瑞斯為首的学生以上厕所為由﹐跑进一所山村小学。那个小学的厕所是半截土墙围着的两个小方块。连屋顶都没有。教室只有一间,比那厕所好一点,有房顶。中间一个泥拍的方火炉,想是冬天取暖用的。孩子们的宿舍挨着教室,矮小黑暗,十几张小双人床沿墙排着,中间是堆得像座小山似的木柴,也是准备冬天用的。大大小小十来个孩子正在自己做午饭。突然看见一群洋学生,立刻全跑到院子里来看。饭也不管了。一个做菜的小孩子也跑了出,手里还端着菜盆子。盆子里的菜是炒盐巴。
        美国学生对这样的“菜”吃惊万分,不知还有这么艰苦的地方。小学老师说:“孩子们的生活费是二十五元人民币一个月。一个星期买一次菜,菜只够吃到星期三。星期四到星期六孩子们只能吃白饭就咸盐。今天是星期五。”说着还有点抱歉地加了一句:“盐吃多了,孩子牙肿。”洋学生听了这话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杰夫说:“我不该每天喝咖啡。我一杯咖啡就是一个孩子一个月的饭钱!”克瑞斯说:“我为我的国家感到耻辱呀,世界上还有孩子在吃盐巴,美国却把大把的钱扔到战场。”小学老师赶紧解释说:“这些孩子的生活已经不错啦。一天有三顿饭吃,我读村小的时候,一天只有两顿饭吃。”
        生活好坏的标准可以如此因人而异,这真是中国人的善良。后来,克瑞斯和杰夫就拿巧克力和孩子们换咸盐吃。交易一成,他们就结交了满地的小朋友,厕所也不上了,就在那里和孩子玩到他们下午上课。临走时,小风车拿着帽子要大家捐钱,收了大约一百多美元的人民币,交给那位山村老师,老师接钱的时候手直抖,说:“这么多!这么多!这是我们三年的教育经费呀!”
        过后﹐帕克博士非常认真地对我说﹕“我担心中国的城市扩大化太快了﹐会把中国的许多有传统的城镇变成墨西哥城。墨西哥城是世界最大城市之一﹐因為扩大太快﹐农村太穷﹐大量的农民涌进城里﹐城市里有了太多的剩餘劳动力﹐结果人人的工资都被压得很低。墨西哥城已经成了一个极贫极富两极分化最严重的城市。中国在贫富分化﹐我们去的饭店里僱了那么多年轻女孩﹐她们的工资一定非常低。”
        我部分同意帕克博士的担心﹕人们常常把工业文明和城市生活想得太好。其实,工业文明和城市扩大化都是为了解决人口过多和资源短缺的压力而发生的。并不一定是什么进步的象征,只能说是人类历史发展到一定时期的必然结果。但是我并不觉得,中国的贫富分化需要步墨西哥城的后尘。贫富分化是中国农耕社会几千年都有的老问题。皇帝解决不了,极权解决不了,共产主义的理想解决不了,金钱怕也是解决不了的。金钱只能在每一个角落把人重新分成等级。现在不过是把划分等级的标準从过去的“阶级出身”换成了“钱多钱少”。贫富分化是我们文化里的带病基因,赖不到人家去。人被分成等级,就谈不上尊重人了。
        
        2. 我和方世玉走到了坏土地
        
        帕克博士戴着学生回美国去了之后﹐我按着我和方世玉精心设计的计划到山西去会面。美国学生和同事一走﹐我才感到我的每一个细胞都回到了中国。长途汽车在一条细线一样的公路上向一个叫“南磯”的县城开去。南磯是方世玉读县中的地方。车前面的天是一匹淡淡蓝印花布。太阳是印花布裹着的一颗红樱桃﹐从东边滚到西边就摔破皮了﹐流出了一些絳红色的甜汁﹐把西天染成了大姑娘的香腮﹐半隐半露贴在一大片黄土地上﹐那黄土地“道里悠远﹐山川间之”﹐从古一直绵延直今。汽车里撩起衣服奶孩子的妇女﹐被训斥扛着担子搭车的农民﹐长着肥腮的地方官﹐都让我感到我们这拨留洋的文人﹐在外面的的每一种情愫﹐都能在这块土地上找到解释。
        我比方世玉早了一天到﹐就自己先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来。方世玉打电话给我﹐说他得带他四娘一起来﹐他四娘就如同他的养母﹐从小对他有恩﹐给过他很多玉米饼吃﹐带着一个打着绑腿的山西老太太到县城来会美人﹐他老婆不会怀疑﹐反而最安全。
        我说﹕“你带一个山西老太太﹐你就是会到美人了又能干什么﹖”
        方世玉说﹕“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好呀。”
        这一句话让我感动。方世玉毕竟是没有自由的人。婚外的爱情只能像是从手指缝里挤出来的肥皂沫﹐能吹多大的泡儿就吹多大的泡儿吧。
        南磯镇四週是山﹐是古代驻守雁门关的将士建的古镇。但是现在一点没有古镇的样子了﹐到处尘土飞扬﹐街上挖开了左一条沟﹐右一条沟﹐一副大兴土木的样子。一群已经矗立起来的高楼像预告牌﹐通知古老的镇民们﹐这里也要变成一个小纽约。我在一家超级市场门口与方世玉会面。方世玉走在前面﹐脸上带着孝子般的微笑﹐后面跟着一个打着绑腿的老太太﹐手里提着装了很多食物的货物袋。
        方世玉压制着兴奋﹐把我介绍给他那位山西“四娘”。他说我是他请的导游。他要带四娘在南磯镇週围的名山里好好玩玩。那位“四娘”目光如芒﹐把我浑身上下一一扫过﹐然后说了句﹕“戴导不是本地人。”。我和方世玉大眼瞪小眼﹐对视一回。方世玉就转了话题问四娘為什么称我“戴导”。四娘叠起一脸皱纹﹐矜持一笑﹐说﹕“我儿子女儿都是城里人﹐我能不知道怎么称呼人﹖王总﹐张工﹐韩处﹐杨办﹐李科﹐我都见过。就和我们从前村里人派官位一样。中了就是中了﹐上下有个次序﹐才好做人。”
        我突然本性回覆﹐想开玩笑了。我说﹕“噢﹐我懂了﹐原来四娘是说'总经理'﹑'工程师'﹑'处长'﹑'办公室主任'还有'科长呀。他们一人坐上一个茅坑。那茅坑就跟他们姓了﹐成了他们的名字。这样他们走到哪就可以把屁股下的坐骑带到哪。方便。”
        方世玉哈哈大大笑。说﹕“戴导真是尖刻。”四娘似乎不太同意我的说法﹐但想了一想﹐也同意了。跟着方世玉嘿嘿地笑。
        接下来四娘就变得碍事了。她总是站在我和方世玉之间。方世玉的老同学是南磯县长﹐早替他在南磯镇最繁华的地段租了一个套间。套间一进门是个厨房兼餐厅﹐左边﹐上三级木楼梯﹐是一间没门的大房间。方世玉让四娘住在里面﹐右边﹐下两级木楼梯﹐是一间小房间﹐依然没有门﹐方世玉自己住在里面。那就是说在方世玉的套间里﹐我和方世玉只能你看我﹐我看你﹐谈天气﹐谈庄稼﹐谈吃﹐别的什么也干不了。方世玉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想趁四娘不注意﹐过来和我亲热一下。可四娘的眼睛时刻不离他。
        我心里觉得滑稽可笑。好好的情人幽会﹐偏偏要带着个四娘。带个“红娘”来嘛﹐小姐官人还有一点希望。于是﹐我就提议出去吃晚饭。四娘说不去。外面的东西贵﹐还不好吃。她要做刀削面。面粉刚才已经买下了。
        我和方世玉乐得如此。让四娘在厨房里和面﹐我们跑到上面的大房间看电视。躲在电视旁边的墙角﹐方世玉才吻了我。这一吻和纽约马路上的吻不一样﹐我心不在焉﹐他心惊胆颤。因為四娘在几尺远的厨房一边切麵一边大声大气地和我聊天。
        “戴导今年多大﹖嫁人没有﹖家里老人谁养着﹖薪水是多少﹖”一个问题接一个。我只好一分鐘激情洋溢﹐另一分鐘按平音调回答她老人家的问题。而电视里正在放二十年代美国路伊斯安那州的一次大洪水灾。一位白人老先生正在讲在洪水灾中他如何在自家的屋顶上给一个黑人妇女接生。他说那是他一辈子惟一的一次当接生婆。
        在这种情景里恋爱﹐又奇怪又可笑。方世玉已经烦躁不安了。他在我耳边轻声说﹕“真不该带四娘来。美人就在手边却不能碰﹐岂不是要把人憋死。”我只好安慰他﹕“你不是说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也好呀。现在我们就看吧。”方世玉长长嘆一口气。那里四娘已经在叫﹕刀削面做得了。
        吃完刀削面﹐我们时来运转了。四娘左一个右一个打哈欠。说是在农村睡得早﹐省油省电。说着就自己爬上楼梯到大房间睡觉去了。那时候也不过才傍晚六点。南磯镇的天还光明灿烂。我和方世玉激动起来。觉得我们所有的计划都是為了这个傍晚。
        方世玉给四娘盖上被子﹐说﹕“您先睡着﹐我和戴导到黄土山去地探探明天的路怎么样走。”四娘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黄土山有什么好看的﹐那是坏土地﹐种不出好庄稼来。”方世玉一步跳下三级楼梯﹐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跑。一出屋子﹐天大地大﹐蓝天和大地是我们俩的了。
        黄土山周遭长着茅草﹐上下起伏﹐金色的一片﹐山坡上散着一些牛羊﹐悠哉悠哉的。或者,懒洋洋地伏在在无边无际的草地上,露出半个脊背,上下两片嘴巴,左右摩着,咀嚼着平淡的生命;或者,漫不经心地停在山坡上,像一些被时间遗忘了的小棋子,或白或黑,在一个无人问津的大棋盘上,下着一盘永无胜负的棋。生命要是这样也许倒有了一点有永恆的意义。
        沿着小路往黄土山走﹐呼呼的风高高兴兴地从草叶上吹过来,草叶下的蛐蛐叫声被风拉得又细又长﹐直钻到我们的耳朵里来。世界活了。我和方世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绿成一片的心也活了。那一路淡绿色的草地,开着带点鹅黄的小花,长长的一串,象乡下人头巾上常沾着的那种让人不经意的碎朵儿,在夕阳底下甩来甩去,被弥漫的阳光染上金色,连成一片,像一浪一浪的希望在天底下流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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