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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归原(下)

发布: 2014-9-11 14:37 | 作者: 袁劲梅



        教堂的大钟响了十二下,“灵魂喷泉”的水柱冲天而起。校园里都是来来往往的学生。我看见克瑞斯挽着小风车,小风车挽着杰夫,三个人一并排,克瑞斯手里还举着一个小喇叭,他们跟着喇叭里的音乐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高唱:
        我们是蓝色的巡洋舰,
        我们的天性是自由驰骋
        那些手挽手的海浪
        是我们结伴而行的灵魂。
        
        学生总是单纯的,希望他们永远不要知道教授世界的故事。
        
        从星期一到星期五,天天都在下雨。系主任帕克博士在修学术假﹐比尔代理系主任。系里的“屋顶”就漏了。这一个星期﹐我们都在想方设法替比尔遮漏补洞﹐不想把教授世界的故事漏到学生里去。
        海德博士的一个女学生得了 "B"。星期一跑来求海德博士给她改成"A"。海德博士说﹕我不能改。我必须对所有的学生公正。女学生就哭了。海德博士连连道歉﹐但成勣依然不改。女学生就哭着去找代理系主任比尔。比尔情绪不稳定﹐一会儿对学生严得要命﹐一会儿又一味讨学生高兴。那天﹐那个女学生来上诉的时候﹐正好碰上比尔处在第二种状态的时候。他就同意了帮助女学生叫海德博士改成勣。
        比尔走到海德博士的办公室里﹐对海德博士说﹕你把这个学生的成勣给改了吧。我看过了﹐她做得挺好。海德博士抬头看看比尔﹐平静地说﹕我不改。比尔又说﹕你改了吧。海德博士依然平静地说﹕我不改。比尔说﹕我命令你改。海德博士抬起头说﹕我不改。比尔火了﹐一拍桌子说﹕你不改﹐我解僱你。海德博士静静地看着比尔几秒鐘。冷笑一声﹐什么话没说﹐站起来就走了。第二天就没去上课﹐到红土地镇看女儿凯丽去了。
        海德博士没来上课﹐学生又来找比尔。比尔心里知道是自己胡说八道﹐滥用职权惹出了事。赶快捏着鼻子去把海德博士的课给顶下来。然后﹐到处找海德博士回来。找了两天没找到﹐海德博士突然上了电视。他被捕了。
        海德博士在红土地镇看女儿的时候﹐他前妻家失火了。救火员在救火。他们一家人都出来了。只有一条狗还在阳台上叫。海德博士不顾救火员阻止﹐爬上阳台﹐抱着狗跳了下来。这就违了法。警察就把他抓起来了。
        在警察局关了两天﹐海德博士被放了出来。凯丽和他的前妻一起送他回家。克瑞琳娜打扮得像个皇后在家门口迎接。海德博士像英雄一样凯旋归来。好几个电视台的记者跟在后面採访。晚上﹐学生教授全都在当地的电视节目里看到了海德博士。
        海德博士的前妻和克瑞娜像姐妹一样坐在海德博士两边﹐凯丽坐在海德博士的腿上。电视台的记者问﹕“海德博士﹐你為什么不顾生命危险去救那只狗﹖”
        海德博士说﹕“你说的是救杰克吗﹖他不是一只狗。他是我们家的一个家庭成员﹐是我的孩子。”
        电视台的记者又问﹕“你知道你那样做是违法吗﹖”
        海德博士说﹕“我想我知道。我爬上阳台的时候﹐有一位救火员告诉我了。法是维护公正的。所以我应该為我的违法行為坐牢。但是﹐我救杰克的时候是听了我的灵魂的指挥。杰克是我的孩子。尊重生命是我听到的绝对命令。”
        电视镜头转到凯丽。凯丽还是轮流踢着小腿﹐得意洋洋地说﹕“我爸爸救了我的弟弟狗。他是我们家的英雄。”
        海德博士的前妻和克瑞琳娜脸笑得像两朵喇叭花﹐论流出现在屏幕上。
        电视台的记者又问海德博士﹕“你是不是经常给你的学生讲动物保护主义﹖”
        海德博士依然面带微笑﹐神情不变地说﹕“以前﹐我讲。现在我被我的代理系主任解僱了。讲不了了。”
        海德博士的这句话﹐使我们学校每一个坐在电视前面的教授都惊讶得跳起来。海德博士是终身教授。学校都不能随便解僱他﹐一个代理系主任怎么能解僱他﹖
        接下来﹐情形急转直下﹐完全是西方式的解决法。比尔滥用权力﹐全系人都跳起来﹕你比尔只有一票﹐你有什么权力解僱人﹖你只当你当了代理系主任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尊重人吗﹖文学院院长给比尔写了警告信﹐剥夺了比尔当教授议会议员和学术委员会会员的资格。比尔自己则给海德博士写道歉信﹐请他回来上课。海德博士只是不理睬。于是我们全系联名写信请海德博士回来﹐文学院院长也亲自写信道歉﹐请海德博士回来。海德博士这才回来。海德博士回来后﹐非常绅士地对比尔说了“谢谢”。因為在海德博士不在期间﹐他的课大部份都是比尔给上的。
        这些事儿一闹﹐我突然发现﹐原来自由并不是天上飞的鸟﹐头上吹的风﹐也不是权力巴掌下的為所欲為。美国人的自由﹐内受灵魂制约﹐外受法律限制﹐只有一点神圣得很﹐就是﹕尊重自己﹐尊重他人。
        
         2. 老殷博士得到了自由解放证书
        
        方世玉和我都不自由﹐刘延磬和宁香也不自由。我开始分析自由问题。我的美国学生和同事可以活得五花八门﹐我们却不能。他们活得不是“好人”或“坏人”﹐他们活得是自己。我们活得不是“好人”就是“坏人”﹐我们活的是人际关係。他们玩的游戏是一人一票﹐你的一票不比我的一票权大﹐我的一票也不比你的一票权大。他们的爱情是个人选择﹐我们的爱情是关係契约。换一个选择是个人的事﹐撕毁一个契约则成了社会的事。爱情本身其实不需要道德来审判。道德并不比爱情高一级。但撕毁契约就成了一个道德问题。我们的文化把太多自由问题定為道德问题。又把太多道德问题让给权力来决定。我们玩的游戏是﹕谁也没有“票”﹐只有一张大龙船里的功利网。在这张大网里“尊重人”似乎是可笑的事情。
        我对自由的理论分析﹐很快就具体化了。
        这天﹐我回到家听见电话里有宁香的留言。她说她开车到我这里来过週末。週末也是我的寂寞时光。宁香来﹐我很高兴。从我读书的母校到我现在工作的大学不算太远﹐开车有六个小时的路程。宁香没有工作﹐还在写博士论文。她以前也会时不时地开车到我这里来过个週末。到了週末﹐方世玉的名字就改成“丈夫”。我不能跟他通电话。只好“辗转反侧”“寤寐思服”。有宁香来玩﹐可以把日子过得快一点。
        我捲起袖子洗菜切肉。做几个好菜等着宁香来一起吃。我留了一块白玉豆腐没做﹐让宁香来做。宁香做的白玉豆腐滑而不腻﹐特别好吃。可宁香到了晚上九点还没到。我就又和了一点面﹐準备明天早上做烧饼吃。我原来在中国连饭都不会煮。现在是除了油条﹐我什么都会做。要是我父母﹐奶奶在世﹐他们一定会砸吧着嘴说不出话来。戴家的文人里哪有会做烧饼的﹖我算是创了记录。我做的烧饼绝不在武大郎之下。
        我面刚和好﹐宁香到了。一边脱外套﹐一边就哭了。我这才看见她两边玉腮肿着﹐两边各有五条青杠。我吃惊不小﹐知道宁香这次是真有理由哭了。我赶紧问﹕怎么啦﹐挨谁打啦﹖宁香就开怀大哭。眼泪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断断续续把她的故事讲给我听﹕
        老殷博士开一辆破车。第一次啟动肯定打不着火﹐一定要从一数到九﹐然后再第二次啟动﹐才能打着火。那车被数得久了﹐识了数字﹐数到八﹐数到十统统不能啟动﹐非九不可﹐跟老殷博士一样懂<易经>﹐识“初九”易数﹐成了精。而且比数学老师还严格。你若一次数错﹐那立刻就得“不及格”。再数多少次“九”也不管用﹐横竖就不啟动了。
        那一天﹐老殷博士把十岁的儿子留在哲学系﹐自己开车去卖烤鸡给儿子吃。那儿子本身是个闯祸的种。老殷博士刚走﹐他就把他爸爸书架上的一隻大熊猫硬塞进了系秘书的咖啡壶里﹐从此拿不出来。系秘书气得鼻子冒烟﹐抱着咖啡壶到处找老殷博士算帐。
        老殷博士在远远的烤鸡店卖了烤鸡出来﹐一时疏忽﹐多数了一个数﹐那辆只认 “九”的“老车精”就再也啟不动了。他只好打电话叫宁香把他儿子先带走﹐免得再闯祸。宁香和老殷博士本是婚外恋﹐而且﹐老殷博士正在闹离婚﹐两人也在议论等老殷博士的婚离了﹐他们就结婚。在这种时候﹐最要偷偷摸摸﹐像做贼一般。宁香住在哪儿本是不想让许多人知道的﹐以免老殷博士的老婆来找麻烦。宁香极不愿意把老殷博士的儿子带回家去﹐但系里的女秘书正在气头上﹐装作不知道这是老殷博士的儿子﹐说要打电话给警察把这个无人看管的小孩子交到警察局。宁香没有办法﹐只好把那个闯祸精带到自己的住处﹐等老殷博士来接。
        等老殷博士把孩子接走﹐那孩子也知道了宁香的住处。第二天﹐宁香正在家里看书﹐突然有人敲门。打开门﹐一个人高马大的东北女人二话不说就闯了进来。还没等宁香反应过来﹐高女人在宁香的床头拣了老殷博士忘在那里的帽子﹐回头就给宁香两个震天介响的大耳光﹐宁香当时被打倒在地。高女人还不走﹐用东北话大骂。宁香这才反应过来﹐来者是老殷博士的东北老婆。
        宁香和其他三个女博士生合住在这所公寓。这一闹﹐实在难看。她从地上爬起来就去堵老殷博士老婆的嘴﹐老殷博士老婆就势扯住宁香的长头髮。宁香也一把扯住了老殷博士老婆的头髮﹐两人打成一团。细皮嫩肉的宁香当然是只有挨打的份﹐没有还手的份。
        恶战之后﹐老殷博士赶来赔不是。宁香哭成一团。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要老殷博士跟她一起去法院起诉他老婆“人身伤害罪”。老殷博士面有难色。但经不住宁香的哭泣。咬咬牙说﹕“好﹐起诉这个恶毒妇。闹翻了正好离婚。”于是﹐两人去了法院﹐起诉了老殷博士的老婆。宁香这才把这委屈给平了。
        谁知道老殷博士回到家。一进门老婆就拿着那顶赃物帽子对着老殷博士没头没脑地打。说﹕“你休想离婚。离婚就是全家老小一起死﹐连你前面两个妻生的六个孩子也逃不掉。”
        等老殷博士的老婆知道了老殷博士和宁香一起起诉了她“人身伤害罪”﹐越发闹得厉害。手里舞着帽子﹐逼着老殷博士和她一起到法庭起诉宁香“破坏他人家庭罪”。老殷博士居然就给她逼着去了﹐又和他老婆一起起诉了宁香。真是个搞<易学>的﹐爻一变﹐卦像就变。
        这下子宁香哪里还能活﹖哭哭涕涕跑到我这里来了。
        这倒是一出纯种的酱缸文化里的爱情闹剧。虽是在异国的土壤上演﹐还把人家的法律也给用上了﹐但故事本身依然是原汁原味的中国式的三角关係。文人打架的事﹐我从小就见过。这是中国文人的特色。文雅一点的打法﹐先问﹕“我打你哪块肉﹖”﹐粗鲁一点的﹐轮棍子就上的也有。在公开场合抡人耳括子﹐更是戏里电影里文人动怒的模式。所以﹐我也并不大惊失色。不过﹐这回﹐文弱姣柔的宁香跟人打架﹐挨了欺负﹐我当然要替她打抱不平。于是﹐我大骂老殷博士是大叛徒﹐大内奸﹐大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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