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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归原(下)

发布: 2014-9-11 14:37 | 作者: 袁劲梅



        我说﹕“宁香﹐这是你自己没出息。找来找去找到的都是大叛徒。你只有一条路﹕修了老殷博士﹐做完你的论文﹐自己找工作﹐自立。”
        宁香抹着眼泪说﹕“他不是大叛徒﹐他是没用。他斗不过他老婆。我和他之间﹐已经不是爱情了﹐是同患难的两个蚂蚱﹐谁也离不开谁。”
        我说﹕“宁香﹐没有谁离不开谁的。男人很多的。风把蒲公英吹走了﹐就让它走吧。前面还有很多蒲公英為你开着呢。”
        宁香说﹕“那是你。你的爱情可以不超过六个月就来一次新的。我的不行﹐我没有哪一次少于三年。老殷博士和我已经在谈买房子和生孩子的事了。他那个婚迟早是要离的。”
        我说﹕“他要给你买房子﹐叫你生孩子﹐他还告你告到法庭﹖这是什么爱情﹖”
        宁香说﹕“那是给他老婆逼的。你和方世玉还没到我们这一步。若到了﹐你们的故事也和我们的一样。男人都是没用的。在老婆背后凶﹐老婆一闹就熊了。老殷博士还敢跟我一起去告他老婆﹐这就算是男人中的英雄了。”
        我听着宁香前后矛盾逻辑﹐实在是哭笑不得。我说﹕“宁香你开了六个小时的车﹐跑到我这里来﹐到底是要我和你一起骂老殷博士呢﹐还是要我和你一起赞老殷博士﹖”
        宁香自己也不好意思﹐呜咽了一会儿说﹕“都要。”
        我说﹕“宁香﹐你算了吧。你既然还要跟老殷博士好下去﹐你就撤了你那个起诉﹐让他老婆也撤了她那个起诉。事情闹到公开﹐倒霉的是老殷博士。他是教授﹐你是学生。这是美国的大学﹐教授可以和随便什么人谈恋爱﹐就是不能和自己的学生谈恋爱。你没看见所有的教授和异性学生谈话﹐都是把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吗﹖你私下把老殷博士打一顿﹐出出气就算了。”
        宁香就笑了﹐说﹕“老殷博士已经说了﹐叫我找个没人的地方把他打一顿。出气。”
        那个星期﹐宁香没有回去。老殷博士倒是找来了。宁香躲在楼上不见他。叫我对他说宁香不在。老殷博士当然知道那是打发他的话﹐就坚持不走﹐坐在客厅里等宁香下楼。我到学校工作了四个小时回来。宁香还在楼上。老殷博士在客厅给宁香写条子。已经写了五页了﹐一边写﹐一边哭﹐鼻涕眼泪一大把﹐擦脸纸扔得到处都是。我看他那一把年纪﹐哭成这种样子﹐心里也过意不去。就上楼硬把宁香给拉下来了。宁香见了他就哭﹐老殷博士倒笑了﹐把脸伸过去说﹕“你打﹐你打。”宁香在他腿上踢了两脚。气出了。然后﹐跟老殷博士一块儿回去了。
        回去之后﹐老殷博士的头上是乌云密佈。他太太把老殷博士的背叛行径告到哲学系去了。要求系里出面﹐制止老殷博士的非法爱情。老殷博士虽然在系里人缘不好﹐但系主任还是用同情的语调对他老婆说﹕“这样的事与学术无关﹐系里管不了。要是宁香起诉老殷博士性骚扰﹐学校和系里倒是可以处罚他。”
        老殷博士的老婆又闹到老殷博士的中国朋友圈子里﹐要他们等老殷博士一回来就开一个批判会。批判老殷博士的不道德。老殷博士的朋友们对故事的各个细节很感兴趣﹐详细询问﹐咦嘘嘆息。可谈到开批判会﹐他们就都说﹕老殷博士是学术界的老前辈﹐我们是学子学孙﹐“子為父隐”﹐这种事只能私下里说说﹐开批判会我们是不来的。
        最后﹐老殷博士的老婆自己动手﹐把老殷博士的后背咬得青一块紫一块。这下﹐老殷博士转败為胜﹐在后来的离婚案过程中﹐他动不动就把衣服一掀﹐露出伤痕纍纍的后背﹐不仅圈子里的朋友﹐就是法院长官也觉得这个婚姻只能判离。老殷博士给前妻留下了一栋大房子﹐和终身瞻仰费﹐换来了儿子的一半监护权。
        老殷博士从法院英雄归来﹐成了自由人﹐天高地大了。
        可每到周末假日﹐老殷博士和宁香刚想出去浪漫一下﹐老殷博士的前妻就把那个捣蛋鬼儿子送来了。他们俩走到哪儿﹐捣蛋鬼就跟到哪儿。还要当世界中心﹐坐要坐在他们俩中间﹐吃饭只能点他喜欢的炸肥鸡。没两个月﹐宁香的肚子就胖出来了﹐漂亮裙子穿不下了。
        宁香又开始和老殷博士吵架。不过这次不是為他有老婆﹐而是為他的油瓶儿子。老婆是可以丢的﹐像衣服﹐脱一件可以换一件。儿子是心肝﹐走到哪儿也丢不掉。所以﹐这次任凭宁香怎么哭闹﹐老殷博士可以跟着哭﹐可以唉声嘆气﹐可以低声下气為儿子求情﹐就是不能把儿子丢了。后来﹐几经磨难﹐老殷博士终於取得了一些成就。他儿子同意﹕老殷博士给他二十块钱﹐他就叫一声“宁香阿姨”。
        老殷博士把这个“成就”报喜一般报告给宁香。宁香气得跺脚﹐说﹕我就那么不值钱﹐得付二十块钱卖他叫这一声“阿姨”﹖老殷博士说﹕二十块钱还是我跟他讨价还价得来的便宜。他一开始要的是一千块钱呢。我好不容易才让他絳到二十。本来是想讨你欢喜的﹐你怎么还生气﹖
        宁香哭笑不得。在老殷博士离婚半年后﹐她就和老殷博士匆匆结婚了。意思是﹕看他前妻还有什么可闹的。宁香是结婚之后一个月﹐才告诉了我她的婚事。她这样做是故意不想要朋友来参加她的婚礼。她说﹕“这么多年﹐躲躲藏藏的婚外恋成了惯性﹐连结婚也觉得只有偷偷摸模的才安全。闹到这个份上﹐什么爱情也谈不上了﹐只有结婚了事。图个相依為命﹐过个安稳日子吧。我伺候他多活几年。改嫁反正也得等他死后。”
        我虽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不喜欢老殷博士﹐但好朋友已经嫁给他了﹐我也只好说一些“大吉大利﹐早生贵子”的话儿来给宁香闹些喜庆。
        老殷博士和前三房太太共生有子女七人﹐大大小小﹐在老殷博士结婚前都起来為自己的权益斗争。只当宁香要分老殷博士的财产。老殷博士怕子女闹事﹐便立了遗嘱﹐把婚前财产一式七份分到子女名下。宁香只 得他婚后的财产。其时﹐老殷博士勉强还掛在六十九岁上﹐不知婚后还能再挣下多少财产留给宁香。老殷博士知道这样做对不起宁香﹐就许诺把原来写着收益人是他前妻的人寿保险转到宁香名下来。嘴上是这么说﹐可又不敢就真转。他那人寿保险保买到七十二岁為止﹐老殷博士过了年就七十岁。要得那笔钱﹐他得在两年内突然暴死。两年后﹐这人寿保险也就只是一个肥皂泡了。宁香对此笔虚财不霄一顾。她对老殷博士说﹕“谁还指望拿你用老命换来的钱﹖你当我喜欢刚结婚就成'遗孀'﹖”老殷博士感动一回﹐说宁香是他贴心知己的无价宝﹐睹咒发誓到死都要对宁香好。可老殷博士依然没钱卖房子给他和宁香做新房。他只好把他“中西大学”的那间办公室一隔两半。新房就在里间。晚上﹐宁香是他的太太﹔白天﹐宁香是他的“校长助理”。“中西世纪大学”发展了。
        宁香嫁人了。算是一个好结果。看来老殷博士并不比那个候方域差﹐好歹没有做沽名钓誉的事﹐实实在在把宁香给娶了。 用宁香的话说﹕“他还真算是个说话算话的'英雄'”。这年头﹐在中国的男人中﹐能说话算话就是“英雄”啦。就象在中国只要不随地土痰﹐不随地大小便﹐就能评上“好公民”一样。时运不济﹐英雄榜样也只好将就一点吧。
        我们小圈子里的人没有选择的自由﹐打架的自由倒是可以有的。什么人都是可以被打的﹐再漂亮﹐再权威也没有用。还起手来也可以斯文扫地。倒是老殷博士智慧英勇﹐為自己的幸福打出了一片天地。我们小圈子里的自由解放程度以“老殷博士离婚”為上线。
        
        最后一面哈哈镜﹕我们的全盘西化和劣根性
        
        1. 故事变得阴错阳差
        
        老殷博士的胜利﹐对小圈子里的男人是一个鼓舞。方世玉越来越多次地嘮叨要把我们的农民革命运动推进到现代化去。他说﹕“我们只要三天﹗过三天爱情生活﹐也算没白活。”
        杨赳的步伐更是快﹐一个大跃进就跳到了有床有性。他扯着“亚美哲学会”的大旗到中国去开了一次会﹐就在北京留下了一粒爱情的种子。不等刘延磬要解放﹐“南霸天”就把水牢大门统统打开﹐撵她出去了。
        于是﹐先有了我和方世玉计划回国﹐在他的山西老家大玩三天﹐后又有了杨赳逼刘延磬回国离婚﹐据说这样又快又省钱。好像中国成了我们解决问题的大后方。
        其实中国还就是我们的大后方﹐不仅是大后方﹐还是大上海﹐不仅是大上海﹐还是解放区。
        暑假的时候﹐我和系主任帕克博士领着十来个学生到中国去文化交流。这一行美国西部的学生教授﹐一脸愚昧无知的神色﹐从踏进中国开始﹐就像一群乡下人走进了一幅现代<清明上河图>﹕小商贩摩肩接踵﹐变着法子兜售商品﹔标语牌上写着的口号是﹕喝某饮料﹐活出贵族气质﹔霓虹灯﹐摩天高楼和美国大片显示着这里才是“真美国”﹔大街小巷的年轻人﹐个个以说英语為荣﹐恨不能把汉字给废了。在美国只有一个纽约﹐在中国每个大城市都是纽约。
        帕克博士首先反应激烈﹐他拿着随身带着的<资本论>不停地说﹕“资本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滴着血和骯脏的东西。我们要去看看中国工人生活情况怎么样。”他在我们参观云冈石窟的时候﹐趁着黄昏﹐自己一个人跑到大同煤矿的工棚里去了。回来后﹐百思不解地说﹕“怎么矿工不下矿井﹐在家玩麻将﹐倒让农民下井採煤﹖这个剩餘价值该怎么分﹖”
        和洋人﹐我从来不讲中国坏话。娘家再不好﹐我们这些嫁出去的女儿﹐也只可以遮丑不言。虽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脸上却也装出不解的样子﹐惘顾左右而言它。心里对自己说﹕中国就是中国。发达了﹐每一个空隙里都还长着根深蒂固的“等级”﹐那老根长了三千年﹐头上的枝枝叶叶再打上领带﹐穿上西装﹐根还是一样。农民革命闹均贫富﹐地主财产一分过﹐还是要梁山英雄排座次的。我们眼睛里的世界不就是这么转的嘛﹖有些人要活出贵族气质﹐有些人就得下矿井。
        学生们倒是兴奋不已﹐一个个像刘姥姥﹐见到什么都大嘘小嘆。杰夫第一天上街﹐就买回来一把其重无比的大斧头﹐从此走到哪里就得扛到哪里。他说﹕他也没想要那把斧头﹐小贩跟他要五百元﹐他开玩笑说﹕五十元他就买。小贩就说﹕那就五十元。于是他就只好买了回来。这下﹐杰夫算是见到了什么是市场经济。
        而小风车则莫名其妙地把她的金头髮剪了。小风车有一本中国画报,上面有一个可爱的农村男孩子,孩子的头发剪成一种简单而别致的发型,像一个桃子。小风车拿着画报,叫大同市的理发师照样子把自己的金头发剪了。理发师不过是为了挣钱,就照着做了。把她的金发四周剃了个精光,中间只留了个桃子形,金黄的一撮儿搭在前额。小风车回来的路上,可是风光了一回。她把中国现代人淘汰了东西,当作宝贝一样拣回来了。
        克瑞斯则疯狂地喜欢上了满街的窈窕淑女﹐他问我:“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儿”用中文怎么说?我告诉他就说“你最漂亮。”他站在云冈石窟的马路中间,向中国女孩子致意了一个小时,对每一个路过的女孩子说:“你最漂亮!”他以为这样做是在讨中国女孩子欢喜,可不了解他的正经中国女孩儿,还以为他是在调戏妇女。克瑞斯一路追了大概一百个中国女孩,碰巧个个都是良家妇女,除了想练英语的跟他搭几句,没有一个尊重他的爱慕之情。所以,他的成功率低得连我都替他伤心。好不容易成功了一例,还是靠了商品经济。他邀请一个在一家小书画店里帮人卖画的女孩“晚上出去”。请了五次,人家说了五个“不”字。最后,克瑞斯买了人家的两幅画,那女孩子才答应晚上跟他出去玩。其实,出去玩就是出去开开心,那些以为美国人个个都是性开放的名媛淑女可是把克瑞斯想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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