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征地记

发布: 2014-3-20 20:20 | 作者: 龙安



        现在,我活在这个叫“株树岗”的村庄已有四十年了,无论出于地域性的习俗还是从生存的地理环境来说,我对这些深入我灵魂的事物早已不再思考,因为它们的潜消默化早已影响了我的性格与我的生命对自我的塑造。尽管这是一个并不富裕只能保持温饱的南方的一个从事农业生产的山区,我们的村庄就在坐落在城郊的一条公路的旁边,它是多么的不起眼又微不足道。不过至从我的祖父从浙江移民到这里,就一直在贫困线上挣扎,直到我的父辈靠惊人的意志和可怕的节俭拼命地积累财富,到了我这一代总算摆脱贫困向理想的中产阶级的安稳与保守冲刺。也正是我进入了中年才喜欢用回忆挽留过去的时光,也许是城镇化的建设把我们这个小村庄纳入新时代规划的蓝图中,不用到2013年的四月份,我四十年来在村庄里建立起自己的生活所依赖的外在景物就会全都消失,四十年来滋养我的心灵的地域性的风光就消失在不断耸起的工厂与大楼中。今年的征地意味着我们这个村庄失去最后拥有的一点土地,也就是说上一辈人在这片土地上选择生存所留下劳动的痕迹全部消失,构成我生命记忆的所有熟悉又亲密的景物也随着工业园的扩建而消失。消失的就是落后的,只有进步才是人类的目标。
        可我正是进入中年才被落后所包藏的那些细节所打动,那些真实又饱含艰难的希望的细节不断向我描画过去发生的进行时,科技与资本打造的消费主义的时代如果说代表进步,那么我甘愿沉浸在过去发生时的描绘中去拥抱我在其中获得成长的心灵,也不愿意在消费一体化的社会中用仿真来消解生命的尊严与礼仪,用虚拟的游戏来满足娱乐性的自我耗费。也正是落后还没被理想洗劫一空的地方我却发现人性的魅力,发现自我的形式所经历的那些难忘的痛苦与单纯的幸福交织在一起的真实才是我真正获得思想与情感的源泉。
        10
        前两天,我去农民街的十字路口的农村信用社去领取2012年第三季度的移民费,发现这个以我母亲的名字开的账户上多了一笔征地款,有五万三千一百六十元。我记得当初代理村长在带领政府测量队测量土地时说,政府以三万元一亩的价格征收村民的菜地,我记得我家一共有两亩八分菜地还有几分杉树林地,林地和果园的价格是一万五一亩。按常理来算,我家征地的补偿应该不是账户上这个数字,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政府也没具体解释,更没有在获得我本人签字的同意就强行地把钱打在账户上,显然这其中有猫腻:是政府给了三万元一亩的价格?还是基层工业园管理委员会在价格上做了手脚?难怪工业园管理委员会的干部那么积极上门收身份证,急于把征地款打到我们的户头上,是不是他们隐瞒事实的真相而上演为人民服务的公仆的形象?总之,我的账户上有了一笔钱是事实,这个事实为什么使我开心不起来,反而觉得动用这笔钱就意味我接受政府的补偿价格,承认事实的确定性与必然性,可为何这种确定性与必然性让我陷入无从选择的境地:是取出这笔钱?还是让它留在账户上?
        这几天,我同往常一样去上班,在走小路去上班的途中,我看见在村前右侧的那座小山丘的背面的一个山谷中,许多的机械正开足马力在热火朝天地为“株树岗南侧工程三通一平”工程抢夺被延期的进度。杉树、灌木、松树、蕨草、所有长在地表的动植物与隆起的上坡一瞬间就消失在被准确测量的水平线所形成的赤黄色的光秃秃中,变化是如此的快,以至你来不及回忆,来不及在徘徊的犹豫中苏醒,变化就了成一种毋庸置疑的现实,它是如此的迅速又强大,不允许你在内心中还呆在过去的某个地方,就如此残酷地把你从逝去的追忆中推向现实的前沿。可现实的前沿有什么在等我们?失去土地后那些习惯用无尽的辛劳按季节的轮回来打发生活的农民面临怎样的转型?那些根据土地的收成与习俗交织在一起所形成的日子会被工业化的按部就班所取代?村民在传统中安守本分的节俭与谦和会被引入竞争的机制而陷入消费时代的虚浮与消解的肆无忌惮?现实的前沿是一个怎样的人类面貌?仅仅变化就是它的实质?这种变化是如此诡异又充满逼人的气势,它用一种政治经济学的规划把所有的事物卷进科技代表进步的幻觉中。
        几年前,我离开了这个生我养我的村庄,我用一种背叛的激情颠覆上一代人用牺牲把人性束缚在悲剧的结构中,用离家出走来重新塑造理想中特立独行的自我。我在外漂泊多年以后才意识到上一代人从浙江移居这个陌生又荒芜的地方,为了生命的尊严与意义付出了多么可怕的代价,可他们从没抱怨,没沮丧,没回避,而是用一种一直往前走的意志承受着无数的痛苦与屈辱,他们不仅承受住了命运的打击,而且用一种难以想象的坚毅让生活有了安居乐业的气象与在克制的孤独中让自己的子女接受高等教育来改变社会的地位。我之所以几年以后回家定居,是因为这里有着我的历史,我无法背离它,我只有在延续中不断理解它,并用我作为一个乡村知识分子的写作来描绘它,我才能形成对自我的认识,也只有在自我认识的真切中我才能找回我的爱:爱亲人,爱自己,爱心目中的女人,爱他人,爱这个世界,爱那些把我与这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人与物。
        正是我打算在这个株树岗村过完我的后半身,我再也不想离开它。现在回想起来我当初的叛逆与离家出走只是用另一种方式让我回到这里,让我用在别处的谋生中看清楚自己的过去,让我用刻意的探索去测量身体可以被一种距离撕裂到何种程度才找到治疗的记忆。正是我在这个株树岗村采用一种隐逸的心态来面对俗世的纠结,征地再一次让我置身于现实的漩涡中,这一次我发现我有了奇异的耐心与冷静对它的匪夷所思所造成的现实境遇,我企图在它炽热的混乱中找到分析的清凉,在它复杂的网络中理出有迹可循的理性,在它再一次唤起的伤痛中挖掘生存所激发的活力,在它所造成无可挽回的局势中用文字整合出一条认识真理的途径。在我要结束这片征地记的写作时,我有了一种让自己都感动惊异的喜悦,正是因为这次征地,我才能在离家出走以后的许多年回到家中,使我有了一种整体性的透视让一个事件在陈述中获得立体性的揭示与呈现。 

        附:我自己来谈谈写作《征地记》的感想
    终于写完征地记,在写的当初我可能是出于一种知识分子的义愤,对地方政府在征地问题上一直无法做到公开与透明,一直用令人恼怒的保持拥有最终解释权的蛮横与霸道对待手无寸铁的农民,可再继续写下去的过程中我认为需要从两个方面入手,才能达到我对这篇纪实性散文的美学期待:一是用描述的手法记录我的所见所闻,另一面是通过对记忆的反思来对自我的形成做出客观性的分析。因为我认为关用报道性的纪实只是让我陷入情绪性的描绘中,为了客观性呈现一个事件的连续性与复杂性,我必须借助对现实的还原中思考自我是如何在成长的境遇中获得塑造,这种塑造会使我在事件中持有一种怎样的观点?以及在人与物的纠缠中通过自我的认识是如何让现实按一种预测的结构得以揭示?也就是说我在保持一个事件在它的进程中的真实性,同时从生命的各种感觉与多角度的深入让这种真实性得到尽可能丰富性的展现。当我写完以后,我有一种从艰难的困境中解脱出来的轻松与愉悦,我想这种轻松与愉悦是出于我在写作中不仅实现了我的创造理念,而且在创造的实践中感受到一个事件从它的错综复杂的迷惑中呈现完整的清晰与真实在建构性的思维中获得立体性的反映。
        

66/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