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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欢

发布: 2009-4-03 08:35 | 作者: 赋格



      
       十二
      
                     因为我知道时间终归只是时间
                      地点终归是也只能是地点
                       真实的只能真实一时
                        只能在某个地点
      
                     ──艾略特 《圣灰星期三》
      
       所以还是去波旁街,享乐者的终极圣地。可是,波旁街有什么花样,不是都见识过了么?──此言差矣!好戏在后头。那就是所谓“show”。前辈寻欢客缅怀狂欢节胜景,总要提及波旁街的“秀”。他们说:眼见为实!
      
       城里全乱套了,大呼小叫的人群都朝法国区涌去。街车走走停停,不一会儿乾脆止步不前:圣查尔斯街已经封锁交通。寻欢客形成了松散的游行队伍,在早春的街上步行。不免怀想另一种游行,不知今夕何夕……如今,步伐是散乱的,思绪是迷糊的,脖子上系着塑料项链,手里握着的只是酒瓶。人生是一场化装游行,我们观看,我们也表演。只是春天在老去。
      
       远在法国区外,已见到各式各样涂了脸谱,戴了面罩的人,也有几乎一丝不挂的。这是一场盛大的化装舞会,社会的人蒙了面,反而象撕去了伪装,显出动物的本质。酒精进一步腐蚀了理性,把每个寻欢客带到人兽之间的混沌境界。
      
       “Showyourt***!”波旁街上,有个声音在呼唤,发自人海的某个角落。循声而视,找到了当事人──呼叫者,不怀好意的男人;他的猎物,漂亮的姑娘。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紧张不安:“我?”
      
       那男人淫笑着点头,从颈上摘下一串华丽的珠链,向她扬了扬,作为诱饵。围观的寻欢客邪恶地帮腔:“Showyourt***!”
      
       女孩涨红了脸躲开。怎能轻浮下贱到像波旁街的脱衣舞女一样?可是,洁身自爱的信念没有坚持多久,就开始动摇。男人们失望地弃她而走,去追踪其他女子。那些爽快地亮出肌肤的女孩,博得响亮的彩声和大把的奖励──项链。她又喝下一杯血红的“飓风”,感觉自己正被波旁街的热潮融化……游戏而已,何必过于认真?
      
       在某次“秀”的大合唱声中,在酒精鼓起的勇气之下,矜持的限度被暴增的虚荣心一跃而过。闪电般掀起上衣,春光一现……欢声雷动,闪光灯齐明,珠串从四面八方飞来!
      
       这就是波旁街的“show”。我也明白了游行时争抢的塑料珠串的最终用途。它原来是一种货币,从一个寻欢客的脖子上流通到另一个人的脖子上。肉体,也就是狂欢节旨在遗弃的carnis,遭到了廉价的拍卖。
      
       挂了许多项链的女寻欢客,一定是不惜多次献身的放浪人物。成为这样置羞耻于不顾的人其实并不难。阈值一旦超过,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一千次。几分钟前她们也许还是惜身如玉的良家妇女。
      
       波旁街两边的楼房阳台上,聚满了看客和演员──两者已无法区分。项链抛上掷下,讨价还价在热闹地进行着。以塑料货币为媒介的交易,多少有点虚拟的意思。露胸易珠只是象征性的卖淫,仅仅点到为止地挑战了社会对人性的压抑,而且用的是闹剧的轻佻方法。
      
       这里也有男女平等的呼声:“Showyourd***!”只是略为稀疏薄弱。公子哥儿低头伸手解裤带的动作显得有些委琐,不如阳台高处的女郎:把衣服高高往上一掀,脚下万众沸腾,真有领袖一般的成就感。
      
       “Show…show…”是波旁街听得最多的字。潜藏的暴露癖和窥视癖找到了发泄的地方。酒吧的电视屏幕上,一律不间断地播放着街头“秀”的精彩镜头。冗长的讨价还价过程剪去了,拼凑成脱衣的马拉松。千百次的掀衣动作缀连起来,像一种话语的重复,像群众运动中的某句关键性口号。
      
       “同志”街区没有多少脱衣交易,倒是有些更像表演的活动在进行着。男扮女装的艳丽“妇人”飘忽而过,令人惊诧于“她们”身材的高大。阳台上,盛装的小女孩热烈地扭动身手,长裙以拉丁美洲的节奏迅速颤抖。高潮处,“她”似乎不经意地撩起裙角,霎时把性别的真相展露无遗。一群扮作古罗马贵族、贵妇的男人,夸张地表演着末代王朝的淫乱丑态。
      
       人欲横流,已到极致。醉醺醺的星期二夜晚,波旁街的荒唐闹剧、肉的盛宴,狂野程度趋向巅峰。声音、气味和景象综合成为末世的虚幻。街面上厚积着酒瓶和珠串的残骸,寻欢客活象废墟上夜游的鬼魂。
      
       与寻欢客形成截然分别的,是一小撮外地教会派遣来的说客。他们的使命是劝导寻欢客摈弃狂欢节这种邪恶的传统。说教客表情严肃,有的手举写有圣经箴言的牌子,有的肩扛十字架,散布在寻欢客的海洋里,显得极不协调。
      
       寻欢客也好,说教客也好,都在等待一个无情时刻的降临。愈接近午夜,盛大的演出愈有退场前的惶然气氛。毁灭的绝望笼罩着所有的人……
      
       这一时刻的降临,犹如来自冥冥上苍的宣判!顷刻间,一座群魔乱舞的城市瘫死了,忽喇喇分崩离析。欢场若梦,转眼成空。狂欢的人们猛醒过来,一哄而散,脸上的表情写着:“玩儿完了!”不容分说,完了就是完了。
      
       警车队呼啸而至,像上帝的使者。刺耳的喇叭反复叫嚷:“狂欢节完了!”接踵而来的庞然大物是清场的垃圾车,推逐着左右躲闪的最后一批撤离者。
      
       警笛声中,我也逃出了酒气、尿味冲天的法国区,踉跄地走回圣查尔斯街。越往上城去,行人越稀少。弯曲的街道冷峻地延伸,寻欢客的身心在这新月的弧线上淬火、冷却。今夜不再属于盛宴狂欢的星期二,而是所谓的“圣灰星期三”(AshWednesday)。还是那些幽暗的维多利亚式洋房,长明灯照耀着无人捡拾的塑料项链。我走在这段熟悉的老路上,琢磨着“灰”的含义。天主教安魂弥撒“震怒之日”(Diesirae)一节中说到了“灰”:
      
       “这一天,这愤怒的日子,人间将销毁成灰……”
      
       说的是“末日审判”。当我初次听到莫扎特的绝笔作时,吃了一惊。基督教里有我不能参透的悲怆。
      
       旧教仪式把“灰”的可怖概念现实化了。虔诚的信徒在圣灰星期三必须去教堂接受神甫在额头上点的“圣灰”,画成一个十字。从此斋戒四旬,禁欲忏悔,直到复活节。
      
       城郊大路上,外地寻欢客大概还在继续逃窜。更多的人则和我一样,在昏睡中度过灰黯的星期三,让野性从体内蒸发出去,让人性中安祥、和平的成份重新占据灵与肉。
      
       圣灰星期三像人生的过渡时期,“反思”的阶段。这天,尚未睡醒的、酒意未退的人们,已经开始体味“盛宴必散”的千古道理。城市的狂欢季节可以比拟人的性行为:从高潮之前的铺垫到之后的满足和空虚,所有的寻欢客参与了这一巨型的宣泄过程。午夜的非常时刻,由歇斯底里的顶峰坠落一蹶不振的深渊。这是浓缩的人生:生死的感觉迸发于一瞬。我不能承受“灰”的沉重预言,也不相信万物崩溃的世界末日。在异教徒的眼里,狂欢节不是圣经神话的预演,而是一出仪式化的人间戏剧,我从中领略了绮靡繁华从制造到销毁的一段轮回过程。
      
       确乎是不同寻常的一天,全城的教堂钟楼齐齐地暗哑失语。我苏醒在一片灰茫茫的寂静中,徒有四壁的家里只见新添的财产:紫、绿、金三色的塑料茶杯,里面盛满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想起耶稣举杯邀酒的语录:“我不再喝这葡萄汁,直等神的国来到,喝那新的日子。”觉得那像一句笑话。上帝能赐予我的不过是一只塑料杯子,而日子不过是一些华丽而粗糙的塑料珠子罢了。
      
       所幸的是,窗外风景依旧。在新奥尔良,在这个瞬间,雕花栏杆锈斑点点,煤气风灯彻夜未熄。早报广告上说,回收塑料珠串,及早为明年狂欢节准备。很好,天不会塌下来,戏还要唱下去。

       〔一九九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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