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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欢

发布: 2009-4-03 08:35 | 作者: 赋格



      
       五
      
       之二是嗜食米饭。
      
       这多少让我感到亲切。新奥尔良名满天下的菜肴里,少不了“路易斯安那米”的香味。传说是中国人最早在北美种植稻米,并教会克里奥人吃米饭的。今日在新奥尔良,移民潮的痕迹还在,早年德国、爱尔兰、意大利、犹太人的社区依稀可辨,唐人街却消失了。只有海鲜什锦饭jambalaya和海鲜浓米汤gumbo,唤起一缕似是而非的乡愁。
      
       克里奥人和中国人一样贪嘴好吃,也善于烹调。即便在快餐当道的今天,他们仍然象粤人饮早茶那样一顿饭可以从上午十点钟吃到下午两点,还从“早饭”和“午饭”拼凑出一个新词brunch,意思是两者的结合。
      
       美国普遍缺乏饮食文化,新奥尔良是一枝独秀。细枝蔓节不论,这里有两大派别:克里奥和卡金(Cajun)。二者风格的差异,犹如爵士音乐和乡村音乐的对比──前者精致,适合城里贵族的口味;后者随和,为乡下百姓喜爱。克里奥菜肴更多地继承了法式大餐的考究作风,色香味、用料、火候毫不含糊。相比之下,卡金菜完全是一派村夫性格,大量使用辛辣的调料,吃起来刺激。两种菜系没有明显的界限,既互相影响,也受到其他烹饪方式的影响。gumbo和jambalaya就分别是变异了的非洲菜和西班牙菜。
      
       卡金人其实算不得新奥尔良居民。说来也惨,这批法裔加拿大殖民者被英国人逐出家园,沿海漂泊,无人收留,直到“深南方”的路易斯安那,遇到同胞,才有了栖身之地。从此深居沼泽,当“桃花源”的遗民。至今还有人说变了味的法语。他们大都做了渔民,菜谱上海鲜为主。
      
       提到海鲜,不能忘怀每年暮春上市的小龙虾。大约狂欢节后一、两个月,这种硕头、长爪的节肢动物就纷纷在新奥尔良登陆。只消去超级市场,抄它十磅二十磅回来。正当季节,卖价很贱。蒸熟后通体鲜红,作料已配好,辛辣可口,最适于狐朋狗友聚会,率性席地而坐,每人面前两大张报纸,分别用来堆放小山似的龙虾和尸壳。尽管只是熟吞死剥,仍然有大屠杀的磅礴气势。
      
       吃小龙虾应佐以啤酒。不要别的,单单中意土产的Dixie牌。名字听起来已有南方的醇厚味道,酒更是香酽佳酿,不同于美国通行的清水啤酒。饮者在新奥尔良是能留其名的──这是美国唯一的允许在街头饮酒的城市。法国区特产一种叫“飓风”(Hurricane)的鸡尾酒,名字够惊人的了,颜色是更骇人的血红,野性十足。寻欢作乐的男男女女手持一杯红色“飓风”在街上游荡,活象贪欲的吸血鬼。
      
       在文雅的一面,新奥尔良的咖啡也有独到之处。奶咖啡(cafeaulait)比法国的同名饮料多含一种成份:菊苣块根的碎末。本来是内战围城时期的发明,用来冒充当时属于紧缺品的咖啡豆,不料咖啡变得更浓郁,略带清苦的香味。品奶咖啡的最好去处无疑是杰克逊广场旁边的“人间咖啡”(CafeduMonde)。有所谓不到“人间”就算没到过新奥尔良之说。“人间”永远不关门,而且也没有门,四壁敞开着面对广场的五光十色、芸芸众生。
      
       油煎甜点beignet是奶咖啡的好搭档。一碟三个金黄色的方形面疙瘩,质地疏松,表面扑满糖粉。咖啡和糖粉不慎洒在狭小的茶桌上,桌面又黏又湿。也许,坐在这样的茶桌旁,最能体会新奥尔良式的闲适生活。视野里朝夕变迁的浮生图画就像百年前图卢兹-劳特累克和雷诺阿的作品,只不过,“人间”背后的那条河不是塞纳河,而是密西西比。
      
       新奥尔良的红豆粥近年风行美国。它其实并不好吃,因为本来就是一种偷懒的食品。按照传统,星期一是家庭大扫除的日子。主妇们忙里忙外,洗衣扫地,就顾不上认真做饭。炉火上炖一大锅红豆粥,任其慢慢地熟,不用操心。时至今日,大小饭店里星期一的午餐还是少不了一碗红豆粥。
      
       红豆粥是南方老式家庭生活的温馨回忆;另一则有关小吃的故事,联系到本世纪二十年代大萧条时期的工人运动。当年,街车司机罢工,引出一种著名的三明治“可怜家伙”(po-boy)。故事说的是,司机囊中羞涩,只有几个铜板,走进下城一家小饭馆,不知吃什么好。那老板同情地叹道:Poorboy!切开面包做了一个三明治,po-boy由此得名。再普通不过的三明治,也能变得内容丰富──里面同时有虾、蚝和真正的蟹肉!
      
       法国区汇集了许多武艺高强的厨师世家,牌子最响亮的家族老店要数波旁街上的“安东尼”。那是一百五十年不倒的老字号,共有十五间装饰得美仑美奂的餐室,据说连吊扇都是古董。传世名菜有鳄鱼汤、“洛克菲勒牡蛎”。
      
       和“安东尼”这种贵族派头大异其趣的,是新奥尔良众多的简易餐厅。上城黑人区一角,小孩骑着车左冲右突,无所事事的男人们四处晃荡,头上缀满发夹的女人们坐在板凳上乘凉聊天。小屋一间,墙头两字:“SoulFood”,字迹斑驳,门庭破敝,却有普通百姓的亲切态度。裸露的灯泡吊在木板桌上方,和梵·高画的阿尔城的咖啡店一样。黑人把他们的烹饪方式叫做“soul”,很有那种直入灵魂的同名音乐的味道:沉郁,辛辣,荡气回肠。
      
       六
      
       电车道铺在街心岛上,与汽车道、人行道井水不犯河水。街车轰轰隆隆,不急不慢,以旧时代的速度和仪态碾过大学区、花园区、商业区。从上城到下城,平行于密西西比河的圣查尔斯大街像一道新月的圆弧。弧线末端与运河街相交,这条没有开凿引水的“运河”是新旧城区的楚河汉界,“河”心岛屿又称中立地带(neutralground),颇有休战停火的意味,令人遥想克里奥人与美国人壁垒分明、不相往来的年代。内战结束后,鸿沟渐平,停火线上奔跑着大名鼎鼎的“欲望号”街车。
      
       “欲望号”已失踪多年。欲望成了一面旗帜。
      
       天黑后,一拨一拨的人埋头往波旁街里去。在电车站,隔着运河街能望见它的入口。都说波旁街灯红酒绿、夜如白昼,但最初一段并不教人相信。灰秃秃空荡荡的墙背,点缀着个把吹号的黑老汉。时而尖利时而低回的声音象突围不出的旋风,在巷子口巡回反射。不过,往深处张望,闪烁的灯光已经隐约辐射来了热烘烘的空气。不一会儿,波旁街就正式以成排的脱衣舞厅迎接你。门口黑洞洞的,只听见震天的摇滚乐。探头探脑时,已有油腔滑调的人物闪出来说:“进来吧,一块七毛五一杯啤酒,不收门票!”
      
       橱窗里供着当家花旦的“原装”照,关键部位稍作掩饰,不至于失去仅有的一点神秘。脸上抹得过份浓艳的舞“女”实际上可能是易装者。
      
       正人君子不免被四面涌来的浊流呛倒,但我初访法国区,就和一群看客随便踱进一个黑洞洞的门,要了一杯一块七毛五的酒。
      
       那种肉的全方位展览──大多是粗劣的肉──让看客的胃不大舒服。先是一个轻度浮肿的半老徐娘,心不在焉地扭着脱着,时而猴子似的在两根竖杆上攀援腾挪。接着,一位体积庞大的脱嫂以更加凌厉的冲锋姿势上场,三下五除二就打发了全部披挂。她甩去最后一层遮羞布时,不耐烦的表情写在脸上。
      
       这一带散布着各色小型的性商店,陈列品大致是淫具、书刊、影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只消注意门前悬挂的T恤,就知道铺子里卖的是什么药了:衣服上画着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或者是不同形状的成熟女性胸部。
      
       最热闹的一家酒吧,名字就叫做“Desire”。霓虹灯起劲地为这个词加圈加点,惟恐人们不知,“欲望”就是波旁街的真名。
      
       与恣睢狂放的色欲比起来,食欲在波旁街表现得温文尔雅。有几家格调极为雅致的法式餐馆,不动声色地厕身于人肉铺中间。露天花园里,烛火摇曳,食客们礼服整齐,细嚼慢咽,侍者立在拱门前毕恭毕敬地向每个路人递上菜单。上了年岁的饭店,菜肴里不仅是厨艺,也是历史传奇。殖民时代,波旁街的餐馆就已是纨裤子弟、贵妇人和自由女奴光顾流连、上演风流韵事的舞台了。
      
       爵士乐从敞开的店门涌出,正好给门外的黑小子作踢踏舞的伴奏。警察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踏进街心。一位旅游者不留意踩进了街边凹槽的积水,懊恼地跺着湿鞋。浑身纯白的新娘和上下玄色的修女消失在教堂后花园。身着寸缕的脱衣舞女在两场的空档溜出来,倚在墙边打投币电话。的笃几声,骡车从街角的小巷转悠过来。对面楼上,落地窗前,有人也在观察波旁街的动静,我们视线相对,彼此会心。
      
       往深里去,热闹渐渐留在了身后。这里更象住宅区,寂静中显出几分落魄残相。路上洒了些酒瓶碎屑,门窗破缺的屋子里晃出几个奇装异服的痞子。转身往回走,声音和色彩复又丰富。“欲望”酒吧的霓虹灯不知疲倦地闪着,为各种步态的行人和各种性交姿势的骷髅图案投上戏剧性的光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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