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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欢

发布: 2009-4-03 08:35 | 作者: 赋格




       十
      
       沼泽围困东西,江湖夹击南北,沟通外界的路都是桥(其中之一号称世界最长)。新奥尔良的岛屿特徵也体现在美国的文化版图上:它是一座茕茕孑立的天主教孤岛。旧教习俗带来一年到头不断的节日,人们还嫌不够,异想天开地生造出阳春节、爵士节、非洲节之类五花八门的世俗节日。对享乐的追求,达到贪婪无耻的地步。
      
       感恩节和圣诞节的岁末时分本是美国的节日旺季,在这儿反而成为一年中较为乏味的阶段。平心而论,还是能找到别出心裁的节目的:河堤上围着篝火守平安夜,市立公园“决斗林”里看灯,杰克逊广场就着烛光听赞美诗。然而,中国人觉得这些名堂不够热闹,即使被邀到教堂或老美家中,啃着无味的火鸡,有口无心念几句祷词,仍是觉得凄凉。这也算过年?
      
       且慢抱怨。除夕夜,法国区有了一些骚动。球赛召引来大批好事之徒,照例涌上波旁街胡闹。酒味弥漫街头巷尾,球迷冤家借助酒劲互相抵毁。邀了几位死党,人手一杯酒,加入波旁街的醉汉队伍。灌了啤酒再灌“飓风”,一路呼喝着拨开人潮,游到圣路易大教堂背后,再穿过侧翼的海盗巷,去到正门前的杰克逊广场。只见巷子里几条黑影一字排开,面壁教堂当街排泄。海盗巷尽处,豁然开朗。大教堂三座锥形尖顶巍峨耸立,夜色里不失庄严。放浪形骸的人们在这建筑物脚下,显出了渺小的实质。
      
       河边早已人头济济,观礼台的制高点更是水泄不通。大教堂敲响新年钟声的同时,密西西比河上空爆发出缤纷焰火。观众狂呼乱叫,热烈拥抱,酒杯在空中碰撞:“Happyf***ingNewYear!”
      
       每一朵烟花绽现时,瞻仰的人们齐声赞叹;花影消遁,溶解在黑夜里,人群便沉默了,期待下一次辉煌。最后,什么也没有了,这才嗅到空气里的硝烟味。焰火临终前的姿态还在脑子里,观众已经抛掉了酒杯,开始撤退。


      
       新年的日子不动声色地过去,无法形容是否f***inghappy,市场里却悄然出现了一种紫、绿、金三色的蛋糕。渐渐地,这三色沁入全城各个角落。新奥尔良人心照不宣:狂欢节不远了。
      
       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大规模行动正在有条不紊的准备之中。普通市民只是不断地去买那种三色的“国王蛋糕”(kingcake)。里面藏有一个偶人,谁吃到了就得负责买下一块蛋糕。如此接力吃了没几块,城里已经风闻:这儿那儿有游行啦!其实,这时距离真正的盛宴狂欢日(MardiGras)还有好些天,但游行队伍早已急不可耐地上街了。
      
       大小街道成了流动舞台。倾城出动,万众亢奋。在报纸上找到当天游行的路线图,选择一处,驱车前往。越接近游行所经地段,车流越发凝滞阻塞。弃车步行,很快淹没在人海中。按说还是冬春之交,狂欢的气氛却使气温骤然上涨了不少。看客们拖儿带女,扛着食物饮料、梯子椅子,仿佛要在街上安营扎寨。
      
       真的在街边安营扎寨的人并不在少数。他们是既订不到旅馆房间又没有亲友接待的外地来客。好在气候温暖,裹张毛毯就可以露宿。城市里多出这些以天地为床的邋遢流浪儿,像是又爆发了一场民主运动,或者嬉皮时代卷土重来了。
      
       闲话休提,单说那游行。天黑后鼓乐声渐起,警车左右开道,把耸动的人头挤回街边。打头阵的是四名赤身的精壮黑人小伙子,头上和腰间缠了白布,高举火炬跑在前面。这支队伍叫做“巴比伦骑士”,特色就是“秉烛夜游”。彩车披挂得花里胡哨,每辆车有一个主题,无非是风土人情、古装演义、某种职业以及任何可以发挥想像的事情,夸张地用布景、面具和动作演绎出来。花车前后,鼓乐队和歌舞队在街面上扭秧歌似地前进。这些类似迪斯尼童话的俗套并不是游行的真正意趣所在,精彩刺激的一幕应当是哄抢赠品(throws)的竞争。尽管同样无聊,却具有群众运动的参与感。
      
       “扔点什么给我吧!”万臂挥舞,众声恳求。所谓赠品主要是塑料项链、手镯、茶杯和硬币之类的玩意,颜色华丽,廉价粗糙,并没有多少价值,此刻却突然成了宠物。抢到的项链就挂在胸前,几辆彩车过去后,每人头颈上都已负重累累,成了典型的寻欢客(revelers)模样。漂亮可爱的少女和儿童是抛撒者青睐的重点对象;聪明的寻欢客高举捕鸟网,或者把雨伞反撑作“丫”状,亦不失为创收的高招。观看游行也是一门学问,新人是需要交学费的:有经验的观众从不急于伸手去捡掉在地上的赠品,而是先踩在脚下占为己有,待到没有别人争夺时才拾起来。众脚齐踩之下,初出炉的寻欢客必然要尝到手背惨遭践踏的苦楚。
      
       一阵争夺的骚乱过去后,也许一无所得。在这样两手空空的时候,心里不免若有所失。舞台上,身穿笨重戏装的抛撒者也耍累了,机械的动作越来越有气无力。戏总有终场的时候,待到车马远去,人群散尽,长街一片狼藉。
      
       十一
      
       重复看过几次游行,渐生倦意。又有多少人能够兴致不衰地长久陶醉于此等艳俗的展览?
      
       “人生是一场化装游行。”(Lifeisaparade.)如果换了肃穆的语气读这句新奥尔良人的谑语,竟会有不寒而栗之感。同样的黑夜,同样的彩车,却少了喧哗的鼓乐,少了盛装的演员、捧场的观众。在偏僻的街角,我意外目击了一支退场途中的游行队伍。华丽之中兀自有一股悲壮的气概──因为无人喝彩,也因为绚然过后的终极目的只是凄凉的仓库。
      
       每次从充斥声色犬马的波旁街逃脱出来,信步转到悄无声息的王室街,都要在一家画廊门外面壁一会儿,看一眼橱窗里的乔治·罗德里各《蓝狗》系列画。所有的狗们都是一种凝神注视的形像:正面,端坐,两眼圆睁,通体发蓝。背景是变幻的沼泽地夜景:庄园、橡树、冷月。
      
       也去杂货店浏览千奇百怪的狂欢节面具:骑士、木偶、舞伎、小丑、动物、外星人……共同之处就是一双镂空的眼孔。城市假面舞会的旋涡里,偶尔能透过伪装捕捉到一柱稍纵即逝的心灵光束:冷落剑客,背倚栅栏,一袭镶金紫袍,一副纯黑眼罩,看山看水犹如隔岸观火。
      
       头戴面具,装神弄鬼,是上古文明的遗风。狂欢节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古罗马的“开春节”。春回大地,万物复苏,被严冬压抑已久的人需要放纵。于是奉了酒神、爱神之名,胡作非为一番:痛饮、群宴、狂舞、荒淫。人性的解放永远要从食、色两方面着手。
      
       新奥尔良开埠以来,克里奥人一直有庆祝狂欢节的习惯,但那是无组织无纪律的散漫活动。近代狂欢节出现在1857年,始作俑者竟是一群扬基佬!他们独创了“神秘寻欢客俱乐部(TheMistickeKreweofComus)”。“俱乐部”(krewe)一词纯属杜撰;“寻欢客”(Comus)则穿越了千百年犹太-基督一神教的桎梏,回溯到文采风流的古希腊时代;至于“神秘”作风,却又和十九世纪风靡欧美的地下组织“互助会”(Freemasonry)有关。这群皈依食色大旗之下的“神秘寻欢客”是某种意义上的勇士:他们突破了盎格鲁-撒克逊新教徒的保守习惯,主动接近希腊、罗马的古文明。1857年可以说是新奥尔良“罪恶”文化史上的里程碑:美国人和克里奥人终于结束了分裂割据的局面。


      
       内战结束,新的俱乐部不断涌现,每一支队伍都是一个团结而保密的社会圈子,各有各的旗号、首领和风格。1870年,“第十二夜”俱乐部创立,正式确定三圣节(圣诞节后第十二夜)为每年狂欢季节的起点。1872年沙俄大公的来访催生了另一个重要的俱乐部“大王”(Rex)。皇家三色(紫、绿、金分别代表正义、忠诚、威力)被钦定为狂欢节的主题色。十年后,“大王”俱乐部的“国王”和“王后”双双在“神秘寻欢客”俱乐部的假面舞会上隆重亮相,两大朝廷的高峰会晤后来发展成一年一度的经典节目。至此,新奥尔良狂欢节的传统大致成型。
      
       狂欢节的时间范围有两种定义。狭义的狂欢日(MardiGras)字面意思是“油腻的星期二”。广义的狂欢节Carnival则从“第十二夜”起,止于“油腻的星期二”,长达个把月之久。最后的星期二既是高潮,又是终点。午夜一到,一切狂欢活动都得停止。过后就是长达四十多天的斋戒期,直到复活节才能解禁。
      
       Carnival为什么在MardiGras戛然终止?狂欢之后为什么要斋戒?只需作一番拆字分析,就可以揭示狂欢节的实质。Carnival由两个拉丁词根构成:carnis,肉体;vale,告别。原来,这一切醉生梦死的迷乱行为并不是毫无道理的一味发泄,而是不得不与感官享乐决裂之前的垂死挣扎!
      
       在这层意义上,凸现出一个被刻意宣传的宗教形像。那就是形容枯槁、赤身裸体的耶稣。他被人类出卖之前,在人间的最后的宴席上声称,食物是其肉体,美酒是其血液。肉体被钉死在十字架上,鲜血从胸口流淌下来──这幅触目惊心的广告画面,敦促沉溺于食色欲海的凡人检讨他们“与生俱来的原罪”。
      
       狂欢节披上了宗教的外衣。仍旧是春回大地之时的生命宣泄,但在放纵行为的背后,站立着一本冰冷的《新约福音》。满篇皆是耸人听闻的箴言和谶语──
      
       “体贴肉体的,就是死;体贴圣灵的,乃是生与平安。”
      
       “血肉之躯不能承受神的国。”
      
       “在肉身受过苦的,就已经与罪断绝了。”
      
       “那日,天必大有响声而废去,有形质的都要被烈火销化。”
      
       ……
      
       我和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工夫细想这些生与死、灵与肉、罪与罚的命题,就身不由己地被卷入狂欢节的洪流中去。那是何等疯狂的日子!新奥尔良象最后冲刺一样,全身心地投入了狂欢的高潮。学校放假,单位停工,进城的各条公路上挤满了外来的寻欢客,手舞足蹈,摩拳擦掌,准备痛痛快快地过把瘾。
      
       城市人口爆增。大学区许多学生的房间成了临时客栈,收容来自天涯海角的狐朋狗友。在这个疯狂的季节里,也有少数逆流出逃的本地人士──或许已经看腻了年复一年的表演,或许本来就是耻于随俗的正人君子。外流者远远不敌汹涌入侵的人数。百万寻欢大军把个罪恶之邑搅得乌烟瘴气,又生气勃勃。
      
       日历终于翻到了最后的星期二。借问酒家何处有?行人遥指波旁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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