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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欢

发布: 2009-4-03 08:35 | 作者: 赋格



      
       七
      
       波旁街并不能完全代表法国区。说起来,王室街(RueRoyale)一度是法国区的中心街道,它的兴衰与其动脉──“欲望号”街车息息相关。“欲望号”废止以后,王室街就蜕变为画廊和古董一条街,其宁静典雅和波旁街的喧闹恶俗形成鲜明对照。二十世纪的油画、印第安头饰、维多利亚式家俱、巫道的器具、旧中国的灯笼构成肃穆的街景,长明灯的火苗映衬出古色古香的夜,一条街前前后后约好了缄默不语,只在与其他巷子接壤的岔口漏进来一点动静。


      
       大概只有杰克逊广场最能代表法国区了。广场旧作阅兵场,是西班牙殖民政府处决犯人的“菜市口”。不杀人的时候,也陈列着冷兵器时代的刑具:绞索、刀斧、桀裂肉体的马车。断头台没能来得及出口到新大陆,广场就已经取消了杀人示众的功能,改为放射状排列的花圃,据说是纪念“太阳王”。
      
       广场是法国区也是全城的中心,圣路易大教堂堪称中心的中心,而中心的中心的中心应当是大教堂祭坛上方的壁画:新奥尔良的护城圣贤──圣路易(路易九世)正在巴黎圣母院台阶上宣言发动第七次十字军东征。这幅画面是他一生中光辉的一页;而不甚光彩的一页就被忽略了:1250年,十字军在埃及之战中全军覆没,国王本人也被活捉。
      
       大教堂也有不甚光彩的一页,那就是1788年复活节前的火灾。时值斋戒期,按规矩不能鸣钟。教士没敢破戒,任大火肆意蔓延,拒不报警。结果,整个法国区几乎被烧光,教堂也未能幸免。这把火可以解释新奥尔良一大怪:法国区没有法国式建筑。圣路易大教堂基本上是西班牙式,只有钟楼勉强类似法国式。教堂两侧的市政厅(Cabildo)和长老院(Presbytere)更是典型的西班牙式殖民建筑物,最显著的特徵就在于拱券形门廊,惟有复折屋顶的构造略微透露出一点法兰西风格。火灾后重建的建筑都变成了耐火的西班牙式──锻铁或铸铁的窗棂和栏杆、灰泥砖墙,比起木结构法国式建筑要结实许多。漫步法国区,恍若置身伊比利亚:满目皆是阳台、喷泉、庭院、拱门、柱廊……唯一逃脱火灾的法国式修道院,其山形顶和天窗的样式在四周的西班牙式平顶楼房中间显然落了单。
      
       关于法国区的建筑,马克·吐温的《密西西比生活札记》里有独到的见解:“……主要的魅力在于粉墙上的斑驳痕迹,有着被岁月加深、丰富了的颜色,它与周遭环境是那样和谐,比如日暮时分的霞光之于云层。”不错,经历风雨锈蚀的雕花阑干、灰泥砖墙自有斑斓而不颓唐的风韵──西班牙式建筑的形状是豁朗方正的,即使有些呆板和破落,也不至于显得委屈。
      
       广场上永远熙熙攘攘,节假日更是流浪艺人的天然舞台:云游歌手、哑剧小丑、落魄画家、测手相的吉普赛女巫……看戏的绝佳处,仍然是广场一角的“人间咖啡”。在“人间”捧一杯咖啡,望一眼圣路易大教堂的尖锥顶,再看杰克逊广场的人间活剧,啜饮间不觉时光流逝。
      
       流逝的还有河水。密西西比河就在近处。眺望对岸,阿尔及尔码头──旧日的贩奴市场没有这边的笙箫管笛,暮色里只见寒碜而寂寞的轮廓。河还是沉默的,红红绿绿的波光只是霓虹灯的倒影,那不是密西西比河的颜色。
      
       八
      
       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圣路易一、二、三号墓,距离波旁街不远;但若要凭吊逝水流年,也不必前往坟地。公墓对面就是昔日的红灯区Storyville。并非因为盛产传奇故事,而是由一位姓Story的官员得名。此君深恶痛绝于法国区的淫秽风气,提议取缔歌馆妓院。结果,辟出一块皮肉生意市场,取名Storyville。正人君子的大名从此和色情交易钉在一起,恐怕是他始料未及的吧。
      
       沿河顺流而下的内地大款、漂浮海上数月不见女人的水手,甫抵码头就能在报摊上买到一份“蓝皮书”──类似今日的电话黄页,按字母顺序列出红灯区各位“春阁夜莺”(MansionLadies)的芳名及其肉铺,其中有这样的广告辞:
      
       “本店景色宜人,位置幽僻。客若大驾光临,保证人不知鬼不觉。”
      
       到底是旧社会,偷鸡摸狗之事还说得文诌诌的。只可惜,红灯区风流了二十年,就在一场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中夭折了。怎么也想像不出,如今那几幢三天两头发生枪杀案的破烂公寓,竟是当年莺歌燕舞的销金窟遗址。更荒唐的是,街头新添几座雕像,尽是拉丁美洲的民族英雄。莫非他们也曾在此风流过?
      
       话说回来,红灯区还是可以自傲的:它以“爵士乐发祥地”的名声传世。严格说,爵士乐的真正发源地不在红灯区,而在整个法国区的酒吧里。红灯区的歌舞厅只不过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年路易·阿姆斯特朗和一帮哥们,原是红灯区附近的小混混,不料从下九流的市井脱颖而出,上溯密西西比河,“徽班进京”,在大城市发迹成名。谁能想到,美国对世界音乐唯一的创造性贡献竟出自妓院区的腥膻土壤?
      
       若要对新奥尔良的音乐传统进一步追根究底,就不能忽略紧挨着红灯区的刚果广场(现名路易·阿姆斯特朗公园)。殖民时代,那里是黑奴的聚会场所,弥漫着非洲歌舞的节奏。非洲文化在英美清教徒的势力范围内受到遏制,但是法国和西班牙殖民地还有一定的宽容度。内战后,黑人号子、民歌、灵歌孕育出最初的爵士音乐:简单的四拍子,节奏明显,气氛热烈。这种非洲-加勒比风格的音乐,即兴感、对位性很强,乐器则比较原始简陋。“爵士”一词实际上由白人发明,现代爵士也是白人乐队加工后的成果:从雷格泰姆(Ragtime)借鉴了切分节奏,织体简化为单旋律,用小号、黑管、长号吹奏主旋律(后来更大力采用萨克斯风),鼓、吉他、贝司、钢琴作节奏的烘托。如此变革之后,爵士乐城市化了,增加了或俏皮或忧郁的性格。
      
       爵士不是新奥尔良唯一的声音。蓝调(怨曲)也大有市场,不过此地人民不大欢迎过份缓慢悲伤的调子,更喜爱稍多一些活力的变种“节奏与蓝调”(R&B)。另外,沼泽地带的乡村音乐──卡金、Zydeco也在新奥尔良大行其道。卡金人的音乐和菜肴一样性格粗犷,充满辣椒味:节奏快,不重旋律,多用扫弦和打击乐。爵士乐则代表了衣冠楚楚的城市人性格:冷静、聪明、慵懒,小音阶和切分节奏制造出复杂而摇曳的气氛,不似乡村音乐那般爽朗。卡金民歌加进黑人音乐尤其是R&B的成份后衍化为Zydeco,除了保留主要乐器──向德国移民借来的手风琴之外,还有萨克斯风、电吉他。更别具一格的,是挂在胸前的“洗衣板”──盔甲状的铁皮“刮击”乐器。
      
       四、五月间,持续十天的新奥尔良爵士节是一年一度的音乐比武大会。不仅有爵士乐,还网罗了福音歌、卡金、Zydeco、R&B的各路豪杰;也不光是乐师,还有厨师。白天在操场集市上摆摊献艺,夜晚在餐馆酒吧里大显身手。
      
       法国区的流浪艺人是另类的游侠。喁喁独唱的游吟诗人,再三再四地喟叹乡愁离怨;至于结伴闯荡江湖的草台班子,却多了一份豪情:即使一身风尘,依然满脸阳光。破水壶上搭几根牛皮绳就成了拨弦乐器,口哨和羊角也能吹出绕梁的曲调。路人纷纷驻足倾听这说不清是落基山还是安第斯山的牧歌,脸上也放出阳光来。
      
       九
      
         圣安妮街一○二二号警察已经搜查过了那就换一个地方
          火烧起来鼓敲起来舞跳起来门前挂起一束格里格里
           鼓再敲响些火再烧旺些把蛇也放出来与蛇共舞
            掏出鸡心斩断脖颈血滴在地上是什么图案
             情人离去你何必难过做一个格里格里
              秽血拌到饭里他吃下就不会变心
               骨头草秸棉绳再钉上大头针
                绞断头发指甲格里格里
                 哈利路亚阿门阿门
                  灵魂飞呀飞呀
                   格里格里
      
             得了得了    警察突入后花园火把已熄灭
            什么格里格里    赤裸的人体沐浴在血中
           我看你准是吃多了    鼓敲破了蛇还在爬
          巫道是非法的迷信活动    门前挂着一束
         早已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    格里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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