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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欢

发布: 2009-4-03 08:35 | 作者: 赋格



       三
      
       上城之所以是“上”城,因为它相对于下城,在密西西比河的上游。上、下城的一切街道都与河平行或者垂直。河道转了个大弯,因此平行于河的街都是弯曲的,垂直于河的街呈放射状。因了这道圆弧,新奥尔良有个诗意盎然的别称:“新月城”(CrescentCity)。
      
       家住上城。家徒四壁,家当简陋,所以搬家很方便。平均一年搬两次,搬来搬去总在上城打转。关于家的回忆就抽象为上城的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户。前门台阶上落了几片花瓣和一份早报。花树背后是邻家的院墙和阳台。雕花栏杆锈斑点点。煤气风灯彻夜未熄。
      
       也有热闹的去处。校园附近的街道,夜晚总是盛满酒气和摇滚乐。不少学生热衷于到大学区外泡更有名的酒吧,学校为此配备了专车,逡巡于全城各大酒吧之间,专门负责免费接酒醉的学生回家。如此独特的服务,大概为学校赢得了头号“partyschool”的名声。每到星期五,若天气好,校园里就挂出“TGIF”的横幅标语,吹吹打打庆祝周末来临。人们趴在草地上晒太阳打盹儿,T恤背后印有“在新奥尔良做学生的十大好处”,列在首位的是,“只有这儿能让你心安理得地虚度光阴”。
      
       跨上破自行车,又开始了上城逍遥游。奥都本公园与校园一街之隔,其中的花坛、喷泉和雕塑有点巴黎风味。公园前身是路易斯安那蔗糖大王的庄园,想不明白它和奥都本这个新奥尔良土产的花鸟画家有何纠葛。穿过遮天蔽日的橡树荫,再翻越一座小巧的拱桥,就进入人迹罕至的所在。躺在草地上,望得见钻出橡树冠的教堂钟楼,再往上是云天。


      
       到得上城末端,距离河堤就不远了。河是“地上河”,堤坝像斜屋顶,登上去才能见着河面。“老人河”浑黄、沉默,全然没有下游的法国区一带桨声灯影的繁华气象。偶尔,有挖泥船经过,缓慢地划出一点波澜,打破河流的平静。立在堤岸上看漫长的拖船一节一节从河的拐弯处无声地消失。看腻了,扶起躺倒在地的车,一溜烟冲下河堤的陡坡。
      
       四
      
       路过坟地时,几家教堂次第敲响晨钟。路面坑坑洼洼,骑车上下颠簸,钟声跟随左右:同音重复,或者几个音符排列来组合去,复杂一些的是圣咏的调子。独奏的话都会纯净动听的,混在一块儿互相干涉,就成了聒噪。
      
       这片坟地里有没有小玛丽亚的遗骸?若有,是哪一座坟茔?她的魅力是否依旧?巫婆变作厉鬼,会在鬼节现形吗?或者在万圣节?
      
       城里的大小墓地,无论新教的旧教的,都宣称拥有小玛丽亚的骨殖。谁叫她葬得不明不白,闹出这等悬疑。老玛丽亚所在的圣路易一号墓已成为新奥尔良的一处圣地,墓碑上被巫道的信徒们画了无数红“×”。据不可靠的传说,小玛丽亚葬在圣路易二号墓,墓碑无字,许多人前去寻寻觅觅,以为找到了,就在无字碑上画一个“×”,围绕墓碑转三圈,跳三跳,让女巫的魔力附身。
      
       坟地也是一大奇观。奇就奇在独特的丧葬方式:地面上垒置棺椁。死人不埋地下,是新奥尔良的规矩。原来,这儿地势低洼,棺材若埋进地下,没法固定,在泥浆里上下沉浮,真真死了也不得太平。若在棺材上凿孔,乾脆让它进水,内外平衡,棺材倒是稳定了,可这样一来里面的先人岂不泡在泥水里受罪?无奈只好把它晾在地面上。同族的死者葬在一处,一层层垂直地往上摞。
      
       烈日高悬的正午,我挥汗走访法国区北端的圣路易一号墓。这里葬的多是名门望族,石棺一具压着一具,堆得比活人还高。十八世纪的枯骨与我平起平坐,二十世纪的新鬼则高高躺在半空中。过去有个“浪漫”的传统游览项目:月夜访鬼,如今已不再提倡──倒不是觉得夜行坟场太毛骨悚然,而是害怕埋伏于坟墓背后的强盗:人比鬼可怕,此话不假。
      
       敢于月夜访鬼的胆大之徒,多半是文艺爱好者。怎讲?原来,新奥尔良有一位女蒲松龄,安妮·莱斯,以写鬼故事出名。书迷们鬼迷了心窍,就要去实地体验一番。女蒲松龄住在上城花园区,离家不远处就有一片壮观的拉法叶一号公墓,想必是从那里挖得灵感。花园区的楼房巍峨堂皇,坟场比之竟丝毫不差:大街小巷纵横交错,坟墓如住宅,有院子、栅栏,墙头甚至有风雨檐,分明是一座死尸之城!有人把它与巴黎的拉雪兹公墓相比,可拉雪兹公墓并无此等奇观:全家老少、街坊邻居、公司上下,几乎同时从花园区的房子里一锅端到墓地。这是怎么回事?
      
       瘟疫的功劳也。新奥尔良人擦掉眼泪,请来爵士乐队奏几曲热闹的吹打乐。谁说死亡一定是沉痛悲切的事?讲个好笑的故事吧:西郊的梅特里墓地,原是跑马场。俱乐部只对克里奥贵族开放,扬基佬一概被拒之门外。有位气愤不过的扬基阔佬,发誓要让俱乐部的克里奥成员统统葬身于此。若干年后,这个愿望实现了:他用巨款买下跑马场,转而改造成庞大的墓地。俱乐部的人们老死后,择近处下葬,自然而然全部被梅特里墓园容纳。这算不错的报应。故事还没完,扬基佬大概没有想到,他附带实现了最初的愿望──加入跑马俱乐部:自己在百年之后,也进了梅特里墓园。这又是一个不错的报应。自掘坟墓,报应的报应。


      
       新奥尔良死鬼多,圣贤也多。十月底的鬼节过后,万圣节接踵而来。死鬼和圣贤,你方唱罢我登场。鬼节里装神弄鬼,开开玩笑罢了;万圣节才是正儿八经祭鬼的日子。十一月一日这天,类似中国的清明节,家家户户上坟扫墓。天黑之后,孩子们点燃蜡烛,粘在小沙蟹的背壳上,在坟地里放生。星星点点,鬼火一般,四散开去。
      
       扬基佬总结说:克里奥人和中国人有两个共同特点。之一是崇敬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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