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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0-10 07:07 | 作者: 胡发云



说话间,一溜婷婷玉立的服务小姐,便摇摇曳曳鱼贯而入,每一桌围圈站五个,每个都有一米七以上的个子,穿着那种喜气洋洋的大红旗袍,锲开得很高,让人如芒在背很不自在。紧接着,传菜员送餐员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眨眼功夫,头几道菜已经将桌面摆得花花绿绿了。服务小姐立刻开始为大家开餐具,围餐巾,倒佐料,斟酒水,分汤夹菜……手脚又轻盈又麻利。每人面前,盘子碟子大碗小碗摆了一片,你刚往里面放进一小根骨头,小姐就来给你换新碟了。这些吃惯了苦的同学们和老师们,这辈子,哪消受过如此体贴入微的伺候?有的喃喃说,自己来,我们自己来。有的说不换不换,麻烦。服务小姐只是一笑,依然做着自己的本份工作。

白云大酒店以正宗粤菜为主,厨子都是来自香港澳门。配料做工都很讲究。上来的汤和菜,同学们大多第一次见,也叫不上名字,有些海鲜的吃法,须服务小姐讲解演示。

此等奢华,几乎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第一次。那年月,即便是班上的成功人士,月薪也就千把块钱。就算人们眼里油水最厚的税官柯小龙,他说,也就是白抽几条烟,白吃几顿饭,过年过节,有人送些补品,还没有胆子拿现钱。哪敢进这样的酒店?所以,用法学教授姚一平的话说,这样的消费,给人以一种震撼感。

我悄悄对白汉生说,你这样太破费了。

白汉生说,难得难得。

我开玩笑地问,你如今到底有多少钱?敢这样花?

白汉生笑笑,答非所问地说,钱这个东西,是个贱命,你用它,它才是钱,你不用它,它就是纸。

酒宴终于正式开始。

第一杯酒,全体同学敬全体老师。

第二杯酒,祭奠那些故世的老师和同学。

第三杯,献给我们深深怀念的文博中学。

然后大家自由进餐了。自由进餐的过程中,按原来的小组,一个个作简短发言。发言的内容,大体都是离开学校后,到哪里插队,哪一年招工,哪一年上大学,毕业后干什么工作,现在干什么工作,什么时候结婚,有个儿子还是女儿,多大,等等等等。最后几句话,大体都和自己的职业相关,比如林松,在工会生活保障部,他就说,老同学们如果在解困再就业方面有什么困难,我当鼎力相助。法学教授姚一平说,凡老同学或老同学直系亲属打官司,我一定免费当律师。外科大夫沈志秉说,我做腹外手术,就是腰部以下,妇科的手术做的最多,现在正吃饭,就不细说了。女生到了年纪,一定要注意,发现问题来找我。不过,最好不找我。也有的说,在学校任了个一官半职,老同学的孩子考试差几分,十几分,我尽量帮忙,不花钱,少花钱。此话一说,引来一片掌声。轮到当年的团支部书记方秀珍说的时候,林松特意先介绍了一下,说方秀珍曾当过市劳模,市优秀党员。方秀珍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纺织行业,受冲击最大,我这个劳模也一样下岗几年了。小算盘那天找我的时候看见的,我现在摆了一个缝纫摊子,附近的同学,哪个有点缝缝补补的事,尽管到我这里来,咱们还是像当年一样,学雷锋,不收钱。”

一些男生已经往肚子里灌下不少酒。一来兴奋,二来酒好,一瓶一瓶,全是茅台。我们这一拨人,不管原来是文静还是粗放,凡去了农村的,都练出了一副好酒量。既便是如今当了老师当了教授,喝起酒来,依旧显出当年插队时留下的功底。

一个男生端了酒杯走到方秀珍跟前,带着一点酒意说:“方秀珍,你原来是我的团支部书记,现在我还是叫你方书记,我佩服你,自强不息!来,我敬你一杯!”说罢,也不管方秀珍喝不喝,就一仰脖子,倒了个干净。见他喝了,方秀珍也一口喝了。这个男生又将自己的酒斟满,走到白汉生面前:“大白菜,我也佩服你,如今你有了钱,钱有铜臭味,但是你这个人还没有铜臭味。还是我们的老同学,我也敬你一杯!”说完又是一仰脖子,喝了。白汉生笑笑说,这话说得蛮中听,谢谢。说罢也喝了。于是,各桌之间,开始了川流不息地敬酒与祝福,先是敬老师,后来互相敬,豪包里一片嗡嗡嗡,脑子里一片嗡嗡嗡,众人渐渐进入半醺状态。于是,原来划分的座席,渐渐乱了套。

往后说下去,才知道像方秀珍这样的还有几个,有的还是夫妻双双把家还。话一经说开,老同学间,便不讲那些面子了。相互之间,吐完苦水便讨论起种种生财之道。当时同学们也就四十出头,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年龄。当然,三四十个同学中,大多数还算小康,文博中学的人,还是读书坯子多,许多人——大概超过一半,陆陆续续都完成了高等教育,因此,还能有一份稳定的收入。

大家吃喝说笑的时候,小算盘拿出来一个硬皮本子,一个个让大家留言,留下通讯方式。说等日后打印成册,每人一份,算是第一次同学聚会的纪念。在此之前,一些人已经在你递过来,我递过去地交换名片了。小算盘说,就这么急不可耐啦?到时候,我给你们的都在上面了。

酒宴闹到快九点,已经有人醉了。有人酒醉,有人心醉。

白汉生说,他已经定好一个舞厅,大家去坐坐,喝喝茶,跳跳舞,唱唱歌,醒醒酒,住得远的同学,都不要担心回家的问题。这样一说,大家就一起涌向舞厅。

没想到,一个个男生女生,都还能跳。先是大伙抢着请老师跳,老师们一个个也能跳。秦老师说,我们是六十年代初期,饿着肚子扫的舞盲。姚一平说,我们是八十年代初期,听着邓丽君扫的舞盲。许多男生请鄢老师跳,鄢老师跳得很好,跳得很年轻。然后,一个个不再年轻的男生请了一个个不再年轻的女生跳。同学多年,不曾拉过手,甚至不曾说过话,现在轻轻相拥,有一种怪怪的感觉,新鲜又温暖。这一代人在性的启蒙上,几乎是白纸一张。许多人长久地在黑暗中摸索,懵懵懂懂才会了一些。有人说,至今和老婆没有手挽手逛过街。咱们老师那一代,年轻时还握过女生的手跳过舞,还唱了几年“让我们的心上人儿自己去猜想”,唱过“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唱过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到了我们,只好唱“跟着我的战友上战场”了。再往上看,那些革命先驱,有几个不是有过两个老婆,三个老婆?革命革着,就革出了爱情。如今这新一代就不用说了,初中《生理卫生》课本拿着就笑了,说上面画的什么呀,一点不像。我们那个时候,课本倒是发了,一堂课也没上,自己看,也不得要领。如今到了中年,捏着出汗的手,抚着粗壮的腰,竟会生出些许激越与感动。

善解人意的乐队为这些中老年人演奏怀旧乐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星星索》,《红莓花儿开》……“可是我不能向他表白,满怀的知心话儿不能说出来……”一个女中音歌手忧郁地唱着。这些曲子,近些年来也常听,可是到了今天晚上,里边那些不可名状的东西,如此强烈的撞击着大家的心扉。

那种舞厅的乐队是很殷勤的,只要客人唱歌,他们都会卖力地伴奏。歌手也会热情地与你合唱,帮你唱过去那些你不熟的段落。所以,当陈雅红要过麦克的时候,他们的伴奏更来劲了。陈雅红唱了一首《红河谷》。“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离开可爱的故乡。为什么不让她与你同去?为什么把她留在村庄上……”陈雅红的声音,已经不似当年那样清亮甜美,变得有些沙哑,有些苍凉,有一种经历了人生的厚重。她一边唱,一边用手势让大家跳舞,“你可会想到你的故乡,多么寂寞多么凄凉。想一想你走后我的痛苦,想一想留给我的悲伤……”或许是她这种异国他乡的身份,大家听出了许多惆怅。陈雅红唱了以后,勾起了许多人的情绪,也一个个唱起那些老歌来。

当《蓝色的多瑙河》响起的时候,白汉生走向陈雅红,大大方方地将她从座椅上轻轻拉起来,说,我请你跳个舞。一时间,其他人都不再动作。于是,舞池里只有白汉生和陈雅红一对在跳了。开始,两人的表情都有一丝丝不自然,随着舞步的和谐,两人很快进入舞者的角色。舞池空旷,这华尔兹就跳得很洒脱。到得后来,白汉生简直把陈雅红抡得飞旋起来,陈雅红也干脆放开,动作做得热烈又大胆,甚至洋溢出一种拉丁女性的挑逗风采。一时间让众人看得热血沸腾。白汉生倒还儒雅,微微笑着,很有分寸。陈雅红的一切,大家都不奇怪,小丫头的时候,便看过她用肢体表达了。只是这白汉生,让大家耳目一新。在舞曲最后打住的那一拍上,他们两人心领神会地做了一个漂亮的造型。大家鼓起掌来。而后,白汉生又一个个地请了班上的许多女生跳,看得出来,她们被这样一个又有钱又有情意的男人轻轻搂着,随他手部的暗示,做出种种动作的时候,有一些羞涩,有一些满足,有一些青春的快乐。

那天晚上,白汉生成了一个真正的明星。丑小鸭也好,青蛙王子也好,这一类命运变幻的故事,总是最能吸引人的。白汉生没有多说自己,反倒引起大家的许多猜想。

舞间休息的时候,秦老师说了一件事。秦老师说:“明年九月,是文博中学建校九十年大庆,我希望同学们都能回来一下,再看一眼我们的母校。”同学们当即热烈应允,说刚才还在商量,什么时候回母校怀旧去呢。

夜深,大家在一片道别声中,依依不舍地离去。大伙很久没有抒情了,那个晚上,都拼命地抒情。一个个说,真是感慨万千啊。真是如在梦中啊。真是难以忘怀啊。说那种纯洁无暇的岁月今生今世也没有了。喝醉的一位现在被凉风一吹,醒了过来,说,狗日的,今天晚上要失眠。

大家一个劲谢谢联络组,谢谢陈雅红,谢谢大白菜。

酒店门前,候着一长溜出租车,小算盘先让接老师的同学仍旧送老师返回,剩下的同学,按居住方位,几个一组,依次安排上车,她交给最后到达的人一份车钱:“你是车长,辛苦一下,把你的人确确实实送到家门口。”这一点,也是白汉生的事先安排。

小算盘安排车的时候,白汉生走到我跟前,轻声说:“明天,陈雅红想回母校看看,她说,明年九月份,不知道能不能回来。我们一起陪她去?”

我笑笑:“有我什么事啊?去给你们做电灯泡?”

白汉生说:“想哪儿去了?又没有什么私情,只是聊一聊,走一走,说一说过去的事情。三人为公嘛!就算你帮我的忙,行吧?明天早上十点,我先来接你。”看来,这家伙已经和陈雅红说好了。

我说:“好吧,你们什么时候觉得我碍事了,就放我走啊!”

那天陈雅红是白汉生亲自驾车护送回家的。他后来说,那一夜的感觉真好。我问,如何好?他笑而不答。

第二天,白汉生准时来接了我,然后去了陈雅红家。陈雅红的父母都是话剧团的演员,退了休。他们说,不退休也早已没有戏演,如今话剧团和垮了台差不多。他们谈起五十年代的往事,谈起《带枪的人》啊,谈起《海鸥》啊,谈起《红星照耀莫斯科》啊,怅然又迷醉。说那时候,真是红火,自己想搞一张自己演出的票都不容易。现在呢,有时一场只卖五张票。我忽然记起来最近一个电视剧里,好像有陈雅红父亲演的一个角色,戏不多,也没什么意思,想想便没有问。陈雅红有个弟弟,原来也在话剧团,后来看演戏没有前途,早几年去南方闯荡了。陈雅红说,也不知道混出个啥样子,忙得春节都不回家。白汉生对陈雅红的父母说,你们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尽管和我们说,一定不要客气。陈雅红也说,有什么要紧事,找他们,都是信得过的老同学。陈雅红的父母问了白汉生干什么工作。白汉生说,自己开了一家公司,说着,忙着从包里拿出名片递过去。陈雅红说,我们班的大款啦,昨天,那么大排场,都是他一个人买的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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