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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0-10 07:07 | 作者: 胡发云



几天之后,焕娥打来电话说,有一只白汉生留下的公文包,里面有一些东西,要我过去看看。

到了焕娥家。焕娥说,那几天,白家的几个弟妹一直在找寻他们哥哥的一些遗物,看还有没有存折股票债券一类的东西,就只找到这只包,也不知道有用没用。我问他们几个看过没有?焕娥说,都看了。又说,几个弟妹和妯娌连襟,都在嘀咕,说大哥那些钱都到哪儿去了?好像是说给我听的一样。相互间又在算计,这些年来,谁得多了,谁得少了。说着说着,焕娥就哭了起来。焕娥说,这年把,他哪还有什么钱哪?有时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像个老鼠一样,偷偷溜回家来。还要趁着天黑,早出晚归,要就躲在屋里,连电话都不敢接,物业的来收费都不敢出来……白戈又回复到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听母亲唠叨了半天,猛不丁叫了一声,还说什么还说什么!焕娥就闭嘴了。

白汉生那只皮包里除了一套简单的漱洗用具,一只保温杯,几板常用胃药,再就是几个记事本。几个本本的大小样式都不一样,看得出来是不同时期的。里面记的东西很杂乱,有一些事件的简略过程,有商业信息或生意上的计划,有商务谈判的纪要,以及和相关人物的私下往来的记录,许多地方像隐语一样怪异不明。有往来应酬及花费,有债权债务关系,清偿日期,数目。其中有几个老同学的名字……看得出来,在最后的日子里,白汉生四处奔走,做过最后的挣扎,但是其间的细节,怕是永远弄不清楚了。相应的地方还夹着一些原始文件或材料,像判决书,释放证,借条,收据一类。最后的一本还很新,质地装帧也很讲究,一翻开,扉页上贴着小算盘打印的老同学通讯录,上面一些人的地址电话还有他的添加或修改。通讯录比本本大,折起来一半,打开的时候,掉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白云大酒店聚会时,李宗明拿来的当年在东湖过队日的那张。另一张是校庆那天和陈雅红的合影,陈雅红两手搂住他的胳膊,头微微向他偏着,一副很甜蜜很幸福的样子。这两张照片都过了塑,就是用塑料真空密封了。

我看照片的时候,焕娥也远远地瞟着它。我问,他跟你说过和这个陈雅红的事没有?

焕娥说,说过。离婚的时候,我不放心,问他是不是哄我离了,去跟那个女人。他说,我真要跟她,不早几年就跟了?白汉生这个人,虽然在场面上混,但是心里是很厚道的,这一点我相信。

这一本的前面,大多写了一些与老同学重逢,聚会的事,和他的一些感受。后面比较乱,又写到生意上的情况,还有最后的努力,最后的心情。

白汉生写到:“打仗的人说,兵败如山倒。生病的人说,病急乱投医。这两句话,都被我碰到了。”这个稳稳当当作了十几年生意的人,最后的日子里全然乱了方寸。

也算我乌鸦嘴,不幸言中。白汉生的厄运,发端于那个红光传呼台。头几年,传呼台还能赚一点钱,只是那些钱都没怎么见着,有的用掉了,有的陈雅红的弟弟先拿了去。白汉生当时想,反正以后再不用多少投资了,就慢慢赚吧。没想到,几年一过去,当年那朝阳产业顷刻间就变成夕阳产业,大面积崩溃。几家大台资本雄厚,设备精良,网点密布,服务周全,加上有势力强大的背景,再一压价,那些中小台就吃不住了。更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原来两三万一架的大哥大手提,那么快地就被小巧玲珑的手机取代,价钱也渐渐降到比原来的传呼机还便宜。于是,全市一百多家传呼台,像秋风落叶一样呼呼啦啦地凋零。还贷期到了,传呼台也瘫了。陈雅红的弟弟一夜之间便不见了人影。房租要钱,中继线要钱,小姐们要钱,断了服务的用户们要钱,还闹到媒体上去了。白汉生焦头烂额,好不容易拆东墙补西墙,才算稍稍平息了事端。但是银行那一笔款子是欠下了。紧接着,那座老同学酒楼也日渐清淡,有时一天只开得了三五桌。那时,正是武汉餐饮业的一次振荡期,许多变得快的,渐渐占了上风。大型化,连锁化,廉价化,一时间,几乎把所有那些墨守成规的酒楼都搅了个底朝天,连许多老字号的百年老店也纷纷落马,何况老同学酒楼呢?白汉生的小弟弟白汉桥本来也不善经营,加上又爱抹牌,误了好些正事,有几次还被派出所找了麻烦,都是白汉生花钱了结的。掌勺的师傅一个一个开溜,员工也一拨一拨地换,到得后来,连工资也常常开不出来,还欠了人家许多菜料钱。于是,只好快快卖掉拉倒。这一切,只要白汉生的钢材生意正常,也不至于伤筋动骨,可钢材也垮得不认得了。更要命的是,在钢材价格大垮之前,白汉生刚刚进了一大批,他想守出一个好价再出手,但是越守越垮,越垮越守,还白白贴了一笔仓储费。我记得,有几次白汉生都说,你看见没有?这几年,一些做到几千万上亿的人,都做不见了?当时我还以为是他在为自己没有做不见而暗自庆幸呢。

白汉生是个吃过种种苦头的人,不会轻易言输。这一点在他的本本中有过多次记载。他一再为自己鼓气,写下了很多自我激励的豪言壮语。在他最后一段岁月中,他还有过几次拼搏。一次是想搞到一栋黄金地段的烂尾楼,倒手,或者开发。他找到班上一位老同学,要他一个管事的亲戚帮忙,花了不少钱,最终也没能搞成。一次是回过头去找王言开,想利用他们厂的地皮搞一次空手套白狼,但不知为什么,王言开那时已经没有这个兴头了。最后是一次异想天开的大动作。某大型水电工程完工后,有一批用过的建筑钢材和工程机械要处理,总值是一个天价。几个朋友想和他一起把这个生意拿下来。他们算了一下,这一大堆东西,哪怕都当废铁卖,也不会亏。他们便来来回回地飞,来来回回地谈,终于签了合同,打了预付款。但是,原先说好也铁板钉钉签好合同的几个下家,突然就毁约了。他们和上家的合同一到期,钱没跟上,人家就不再理他们。这是白汉生最后的一搏。他的小本本上记着,为此,他找了许多银行的老关系,这其中的许多人,在七八年前恨不得把钱往他那儿送,求他多贷一点。但现在已是冰冷的面孔。他还找过老同学马玲玲。马玲玲这时候已经是信贷科长了。马玲玲说帮他想想办法。但这办法一直没有想出来。

和我的来往,白汉生也有许多记录。哪天哪天到我家,哪天哪天出去吃饭。有时详细,有时简略。有时我们的一个话题,会引起他许多回忆,便又写了下去,他写在他家做木头枪,写我们在东湖游泳摸螺狮,写一起到五八年大炼钢铁的遗址上挖铁瘤子,卖了钱去看齐齐哈尔马戏团的马戏……这些遥远的往事,我已忘了,看到他的文字,又全记了起来。

从白汉生的记载看,他最后去我家是他逝世前的三四个月。我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白汉生这样写到:“去夫子家,本想和他聊聊。有客。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看到这里,我心一紧。我不知道他那次去想说些什么,那种时候,想来是要说一些很重要的心情,很重要的事,但是无意间,我让他失去了这次机会。我记起来,那天来了几个大学的同学,现在都在高校或学术机关工作,正在聊一些很玄虚的问题。他来了之后,我叫他坐,寒暄了几句,和那几个同学继续聊。我们的话题,他插不上嘴,可能也是没有心思插嘴。清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如果那天没有那几个同学来,如果我稍稍关照一下他,等那几个同学走后,我们又可以静下心来说点什么,如果他说出了自己最坏的想法,如果我能够劝慰他放弃这种想法,是不是不会有那个最坏的结果呢?这个念头很长时间在心里折腾,让我觉得自己与他的死也有了关联。几天来,那种超然于外的感觉被刹那间打碎了。再往深处想,这些年来,我是真的将白汉生作为一个珍贵老友来对待的吗?我对他确实有如他对我那样看重吗?就没有一点点居高临下抑或戏谑轻慢的地方?如果有,白汉生会感觉不到吗?我想起和他相处的许多情景,我对他说的许多正经话或玩笑话……如果他不死,这种检讨怕是永远都不会有,他也永远不会向我说出他的感受。但是,我现在无法再向他说什么了。

白汉生最后的日子很是凄怆。最后他甚至想到逃亡。婚也离了,留给焕娥和白戈的家产,够她们过一阵子。弟妹们的后路大体有了着落。那么就像那些犯了命案的人一样,亡命天涯。他想到过去新疆,去海南,最后想到去美国。这些打算,他曾和大弟白汉冬隐隐说过。白汉冬他们弟妹几个当然知道,哥哥的出走,是为了他们好。

本本里,有白汉生最后一次给陈雅红打电话的记载。他许久没有给她打过电话了,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那天,他打电话过去,发现电话不通。打电话到陈雅红父母家问,他们似乎不太愿意说。白汉生说有很重要的事,他们才告诉他,陈雅红搬了家。再打过去,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那边叽哩哇啦说外国话。他以为电话打错了,刚想挂掉重拨,突然听见了陈雅红的声音。白汉生问刚才接电话的是谁?陈雅红说,是一个朋友。白汉生问什么朋友?陈雅红在那边笑起来,说,远隔千山万水,你还吃我的醋啊?陈雅红这样一说,白汉生终于鼓起勇气说,他想来美国。白汉生离婚后,陈雅红曾多次问过白汉生,是不是准备来了?白汉生笨嘴拙舌,一直没有说出什么意思。据说伤了陈雅红的心。现在,他说了,很清楚地说了要来美国,本以为陈雅红会激动,会欣喜。但是那边一直沉默。白汉生以为家中有人,她说话不方便,就说,等你客人走了,我再打过来。白汉生听见了陈雅红在那边的啜泣声。陈雅红抽抽嗒嗒说,你呀,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几年来,你从来没有体谅过我的处境,我的心情。我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疼爱需要依赖的女人。你知道,到后来,我实在受不了了。我现在和我的男朋友在一起,就是刚才接电话的那个人。他对我不错,人也很好……你这个电话半年前打过来,就不会有他了……白汉生写到,后来的话他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去。他只想着陈雅红说的一句话“我实在受不了了……”他说,这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一部南斯拉夫电影,里面一个女人叛变了,后来被革命者抓住,她也是这样哭喊:他们打我,折磨我,我实在受不了了……他写到,当时他对这个女叛徒非常同情,现在对陈雅红也一样的心情,只怪自己。

写完和陈雅红的通话的有关内容,本本后面就再没有记过什么了。

在这几个本本中,看不出白汉生究竟碰见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他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生命。他没有记下自己究竟亏了多少钱,欠下多少债务,多少公家的,多少私人的,是因为债务?是因为情感?是因为自己在老同学中的颜面,还是因为弟妹各家的纠葛?还是有什么难言的隐衷?我突然想起来,白汉生死的那个晚上,他弟弟白汉冬哭诉时的一句话:“你已经帮他们扛过一次了,你还帮他们扛啊?你怎么是这么个没得用的东西!”

我把那个皮包交还给焕娥,对她说,这些东西,你好好留着,里面记着他的大半生呢。

过了一段时间,我打焕娥家的电话,说是空号。后来抽空去了一次,在大门口就被拦下了。门卫接通电话,那房子已经住了新住户。问原来那家搬到哪儿去了?新住户说不知道,他们是通过中介公司买的房。

又打电话给白汉冬。白汉冬说他也不知道她们到哪里去了。我问白汉冬,那天他说帮他们扛,是哪个他们?白汉冬说,什么帮他们扛?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

文博中学初三(二)的一些老同学,是在很久之后,陆陆续续得知白汉生死讯的。所有人的反应都是猛地“啊——”一声,半天不倒气。听说是心脏病突发而死,总要叹息半天。说,钱也赚了,命也丢了,何苦来?说,还是穷一点,苦一点,平平安安好。又过了很久,一些人知道了白汉生的真正死因。这次就是惊恐了。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们都不至于走那条路啊。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于走那一步吗?说,人和人想法就是不一样。也有人说,怕不那么简单,总是有原因。当然,这些话说完,大家都会怀念白汉生对大家的好,怀念白汉生在世的那一段时间,大家那些难忘的日子。

白汉生去世之后,文博中学初三(二)就再也没有过大型聚会了。后来的岁月,人们分心的事儿也越来越多,相聚的心思也越来越淡了。

白汉生的坟头,只有陈雅红一个人去过。班上有些人也曾说起过,什么时候去看看白大哥。但一直没能成行。

陈雅红那次回来,第二天就要我领她去看白汉生。我问要不要再叫上其他什么人?她说不要,也不要对别人说她回来过。

到了白汉生的墓前,陈雅红说,你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下。我找时间再去看你。

后来,她一直就没有再来找我了。

2002年12月18日一稿,2003年1月12日改定于武昌关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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