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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0-10 07:07 | 作者: 胡发云



白汉生确实是一个有情有义之人。除了同学聚会一类的公共开销,凡老同学有难处,他也常常给予资助。谁家老人生病,没有公费医疗,谁家孩子上学,需要一笔赞助费,谁家买房装修,资金有些缺口,只要开了口,他大多会慷慨解囊。有时是借,有时是给。有时别人一时没有钱还,他也不太计较。老同学们常说,真是一个白大哥!要是放到水浒那个年代,咱白大哥不就是一个及时雨宋江?每每听到这一类话,白汉生就会说,不说这些,老同学了。

转眼间,文博中学百年校庆就要到了。学校提前开了一个筹备组扩大会。将历届的重要校友都请了回去。学校显然从哪儿知道了白汉生的情况,早早地就给他发了邀请函。发函之后,还打了几次电话,望他百忙之中一定拨冗光临。并说了虽然只是一个校友会,但来的人规格都很高,有离退休的省市委老领导,也有如今依然工作在第一线的现任领导,还有各界精英,包括两位学部委员。这些人,在校庆时将组成文博中学校友总会的主要成员。文博中学校友分会将遍布全国主要城市和全世界主要国家。港澳台,美英日,都有。想想看,一百年,我们文博中学出了多少人才啊。白汉生接到邀请函,匆匆跑到我家里来。他显然很看重这一次会议,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实。他问了我还有谁去?我说再没有听说谁去。他问林松和姚一平去不去?让我帮他打听一下。在他看来,这两个同窗,是班上级别最高和职称最高的人。如果有他白汉生,就不会没有他们俩。我当即打了电话。他们都说没有接到邀请函。白汉生听后,又高兴又不安,说,这些档次高的都没有去,我去合不合适?我说,现如今,你也是档次高的呀!你是邓小平说的先富起来的那一部分人呀!国家需要你们,咱们母校也需要你们。他又拿出邀请函的回执,指给我看上面要填写的那些栏目,什么职称啊,级别啊,职务啊,学术成就和专著啊,获过哪些奖项啊,他一个都没有。我说,你就填一个董事长总经理,管了总。你的专著和学术成就就是钱。

果然,白汉生为这张邀请函和一个文博中学校友总会副干事长的头衔,在那次百年校庆中撕下了一张十万元的支票。

那次百年校庆果然十分排场。规格也很高。在大操场专门搭建的主席台上,坐了一百多人。前区是各届离任的和现任的领导,后区是各届校友代表。白汉生是民营企业家代表。他那套很洋气的米色细格西服的胸口上,别着一簇火红的胸花,精致的飘带上写着他的名字。他的座席两端贴着“贵宾席”的字样。他面前的名牌上,也写着他的名字。专门从省电视台请来的大牌主持人念了从中央到地方的许多单位,许多要人和名人的贺电。老校友中的代表,讲了文博中学悠久的教育史和光辉的革命史。

那天回来参加校庆的历届校友有两三千人。按届别和班级,依次在大操场往后排去。整个大操场黑压压一片。我们班来的人特别多,除了上次聚会的那一大帮人,还有几个新找到的,一共四十多人,如同三十多年前的一次再现。特别让人意外的是,陈雅红又一次从美国飞回。小算盘问,是不是咱们白大哥给你定好双程机票你才回来的呀?陈雅红说,你也太看轻咱们对母校的一片情意了。其他的年级,其他的届别,有的班才三两个人,有的班甚至空缺。于是,大家立刻有了一种班级荣誉感,还大声唱起当年的歌来。陈雅红依然担当她文娱委员的角色,站在一张课椅上,挥动胳膊给大家打拍子。嘹亮的歌声引得四面八方老老少少的人,站起来向我们这边观望。白汉生一直在我们班的方阵中坐着,和大家一起唱,一起热火朝天地聊着往事。一直到广播喇叭点了他的名,要他去贵宾席入座,才被同学们轰走。

那天校庆中有一项重要活动,就是为一座高标准的理化实验大楼奠基。这座大楼的一部分工程款项,来自于校友们的捐赠。在大会上,主持人就宣布了一些捐款大户的名单,当念到白汉生的名字时,所有初三(二)的同学都欢呼起来。白汉生的捐款大约是早已定好的。当他走到台前,一个年轻老师递给他一张大得很夸张的支票样板,白汉生接过后,再转身赠给校领导。主持人说,所有为母校理化实验大楼作出贡献的校友,名字都将镌刻在大楼的大理石墙面上。然后是宣布文博中学校友总会理事会名单。宣布在海外和国内成立的文博中学校友分会的名单。列入这些名单的,都是数十年来从文博中学走出去的各类精英。白汉生名列其中。这是他当年做梦也不曾想到的。这个校园,留给了他太多卑微和渺小的记忆。

那一天,同学们在母校照了很多相。在操场,以那一排教学楼为背景。在林荫道,那两边都还是当年的老槐树。在后山,草坪和小树林留下过许多少年回忆。还有那些新兴建筑,阶梯教室,图书馆,会议室,校史陈列馆。大家或三三两两的照,或按当年的小组照,按插队知青点照,分男生女生照,后来又兴出各种名目来,一起串连的,合演过节目的,一个团小组的,班篮球队的……凡有名目的,大多没有白汉生。这时,他便在一边微微笑着,看大家挤来挤去。后来,在山上的时候,陈雅红给几位摄影师说,来,给我和咱大白菜来一张,以后从美国回来,免得他说不认识我。陈雅红说着,便拉过白汉生,倚在一棵大树旁。在等待摄影师调焦的时候,陈雅红一手挽起白汉生的胳膊,一手附在他的肩头,身子微微偏过去,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在一片哄闹声中,几架相机纷纷闪亮。于是就有几个坏男生上前拉住陈雅红说,大白菜和你照得,我们就照不得?有这一张照片为证,哪天我们去了美国,也不怕你说不认得。其他一些女生借此机会也纷纷来和白汉生合影,有的说,跟大白菜照一张,沾一点他的财气。有了陈雅红带头,女生们也就大大方方地挽起大白菜来。银行的马玲玲读书时是一个极羞涩的女孩,有一次团体操,男生一队,女生一队,走队形,在一个汇合点上,有一个拉手的动作,可她就是死也做不出来,每每到此,体育老师就要全班停下来,让她单做一遍,当她鼓足勇气,扭过脖子,将手狠命伸出去的时候,脸一下涨得紫红,然后就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最后只得取消了她的表演资格。上次白云大酒店聚会,那个年过花甲身子发福的体育老师还说起她这段往事。眼下,她却满不在乎地搂着白汉生,还说,万一你家夫人看见,就说是我们强迫你的。

隆重而热烈的百年大庆结束之后,已是下午五点钟。许多来参加校庆的人,意犹未尽,继续举行着自己的活动。有的邀上半个世纪前的同窗去喝酒,有的到校友下榻的宾馆长谈。有的就干脆站在校园的一个地方,三五成群地说到天黑下来。我们初三(二)的人最多,大家舍不得一下就散了这个威武的阵势,正在那儿商量往下如何的时候,白汉生突然说话了,他有些腼腆地说,不知大家晚上有没有别的安排……如果方便,我想请老同学们到我新开的一家酒楼去坐坐,算是给我捧捧场。也让大家去认个门,以后大家想聚聚,那里也方便。

于是全体呼应。白汉生就打了一个电话,叫来一辆大交通,把全班同学拖了过去。

原来,白汉生刚刚盘下了一座酒楼。他的一个朋友要出国,把酒楼作价卖给了他。他说,本来这酒楼做不做也无所谓的,想到以后老同学们有一个方便的聚会场所,也就接了下来。平日的营业收入保个本就行。给人感觉就好像那些地下工作者开店,赚不赚钱并不重要,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同志们接头。他把这个酒楼重新装修了一下,特别换上一套好音响,说让大家唱歌方便。那酒楼在市中心,临近主干道的一条小街上,交通方便,又闹中取静。酒楼是旧式风格,上下两层,临街的窗户都是木格的,推开便可以看见楼下的车水马龙。白汉生说,往窗下一看,就会想起他旧居的那条小街。酒店不算大,楼下十张台子,楼上六张台子,另外有两间包房。如果唱歌跳舞,就在楼下,如果喝茶聊天,就在楼上。人数不多的时候,也可以在包房里坐坐,打打牌什么的。重新注册的时候,白汉生将酒楼更名为“老同学酒家 ”。所以,老同学们一进这座酒楼,就像回到组织怀抱,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酒楼还没有正式开业,一切都是崭新的。

全班同学一起集体吃饭的感觉真好。当年,在学校大饭堂,在乡下双抢,在部队军训,我们有过许许多多一起吃饭的经历。然后相互敬酒,然后又有人醉了。白汉生依然是一副温厚兄长的神情,他不太吃菜,也不太喝酒,只是微微笑着,看着大家快乐。有人来和他碰杯,他也就举起啤酒杯抿上一口,说真不能多喝。逼得紧了,立刻会有同学来帮他代酒。

在楼上吃完饭,白汉生就让大家到楼下,唱唱歌,跳跳舞。还说为大家准备了一些老歌。

到了楼下,同学们争争抢抢或拉拉扯扯唱了一些歌,陈雅红拿过麦克,递给白汉生说,你请我们吃了饭,我们请你唱首歌。

我刚才已经注意到,大伙一起唱那些老歌的时候,白汉生是一直没有张口。我印象中,似乎没有听过他唱歌。即便是班上集体唱的时候,也没有听过他的声音。白汉生推辞了一下,在同学们的起哄中,只好接过陈雅红一直那么递着的麦克。白汉生说,你们唱,我喜欢听。同学们说,你唱,我们也喜欢听。白汉生无奈,只好说,老的不会唱,这些年应酬多,听会了几首新的,不晓得你们爱不爱听。大伙一起喊爱听。于是,白汉生在卡拉OK上调出来一首,大屏幕上出现碧海黄沙的风景,然后是三点女郎做着各种姿势,男生女生都笑了。

白汉生说,我给大家学唱一首《哭砂》。大家一时没有听清楚歌名,待屏幕上出现字幕,才知道是“哭砂”这两个怪怪的字。如今,这一代人在音乐上都很落伍了,对当今那些红得发紫,儿子女儿爱得疯疯癫癫的流行歌,几乎一无所知,也不会那种疯疯癫癫的唱法。一听到白汉生开口,竟很地道:“你是我最苦涩的等待,让我哭泣又害怕未来,你最爱说你是一颗尘埃,偶尔会恶作剧的飘进我眼里”。看着字幕,尽管那歌词也怪怪的,但是它们从白汉生嘴里出来,竟也有一种让人心动的东西,越往后听,越听出歌里的别一番意味:“难得来看我,却又离开我 你就真的象尘埃飘散在风里,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

有人说,原来哭砂是哭眼里的砂。

有人紧接着小声说,那砂是陈雅红。

果然,白汉生唱:“谁都看出我在想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你是我最痛苦的抉择,为何你从不放弃漂泊?海对你是那么难分难舍,你总是带回满口袋的砂给我。宁愿我哭泣,不让我爱你,任那手中泄落的砂像泪水流。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风吹来的砂冥冥在哭泣,难道早就预言了分离……”

这些疯疯癫癫的话,许多地方触痛了大家的一些心思。当白汉生唱完之后,掌声格外响,那掌声已经不是礼节性的,而是有一种情绪在里面。

我怀疑这首歌是白汉生有意准备的,说出了一些他想说的话。我看了一眼陈雅红,刚开始听的时候,那一些笑容还在脸上留着,到后来已有了些僵硬。

白汉生唱的时候,没有人跳舞,很静地听。唱完后,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五音不全,原谅原谅。白汉生说他五音不全确实不是谦虚,音不太准,普通话也不好,但是他唱得很动情,很有味道。大家拼命给他鼓掌。姚一平说,我以为,我们这一代人算是和这些港台歌无缘了,想不到,咱大白菜倒是跟上潮流了。有人说,咱们已经被老歌教坏了,再也莫想唱出这些新歌的味道来。大家又起哄,要白汉生再唱,白汉生说什么也不唱了,赶忙说,跳舞,跳舞,大家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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