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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0-10 07:07 | 作者: 胡发云



 

那天陈雅红穿了一件火红的风衣,化了一点淡妆,戴了一顶红黑相间的阔边呢帽,终于显现出一些异国情调来,不似头天晚上那么朴素。

我也多年没回中学母校了。去的路上,白汉生一边开车,一边回忆校园的场景,回忆那场景中发生的种种事情。陈雅红也说了许多她们女生宿舍的故事,说她们如何在睡觉前光着腿,披了花床单演《马兰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我老猫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谁演大兰,谁演小兰,谁演大山猫。

文博中学依山而建,那山,实际上只是一座坡势平缓的小丘,只在山脊上有一些嶙峋的山石。山后面是一片大湖。上学时,一些发愤的同学,常常到山上去读书,面对烟波浩淼的湖面,胸怀阔大,心地澄明,便有一种志向高远的气度浮上心头。

到了学校,发现变化很大,几乎认不出是我们的母校。一时间,三人都有点茫然。一路上渴望见到的那些,差不多全都消失了。教学楼都换成了新的,五层,六层,样式很现代。虽然是星期天,还是有许多学生,有的在走廊上,有的在教室里,也有的从我们身边来来去去。这些小校友们都有着一张张稚气得一览无余的脸,衣着很好,营养很好,个子很高,女生们都早早发育了,挺着饱满的胸脯,打闹着,大声说话,全然没有注意我们这几个老学长。铃声响了,小学友们推推搡搡涌进教室,一切安静下来。

白汉生说,都是毕业班的,中考,高考,一关接一关。到了这个时候,就没有星期天了。我一早就送女儿去了学校。

我们在校园里走着,对每一个有点年纪的人都特别注意,想认出当年的某一位老师或校工来。一个都没有碰到。

陈雅红去找她们当年的女生宿舍,竟然找不到。问了一个人,他说,哦,早拆了,那是危房。他指着山坡上几栋六层的宿舍说,原来就在那儿,现在这都是新盖的,女生是后面两栋,男生是前面两栋。陈雅红走到女生宿舍前,说,我总是梦见我们宿舍。大统舱,高低床,木地板,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晚上有人上厕所,也嘎吱嘎吱响。光线很暗,天花板很高,上面有老鼠跑的声音。现在抬头望去,一片泛着银光的铝合金窗,窗外是一排排统一安装的金属晾衣架,上面挂满女孩子们五彩缤纷的衣物,还有她们的那些小物件,很讲究的纹胸,小裤衩。陈雅红笑笑,指了指那些东西说,当年,我们女生的这些东西,哪敢堂而皇之晾到外面?就是女生之间,也生怕给别人看到,都遮遮掩掩的,外面套一件大衣服,从来就没有好好见过阳光。陈雅红笑笑说,现在想来,也真是很不卫生的。

我们又寻了一些地方,原来的山坡上,有一些两层楼的教师宿舍,青砖红瓦,木楼梯,外走廊,许多我们熟悉的老师,都在那里面住。我们有时去商量事情,有时去玩,或是看望生病的老师,一家家走过去,可以看到很多老师。过着很普通的生活。

陈雅红两眼空空地望着校园说:“都没有了……变得太快。在美国,我去过一些大学,像耶鲁,哈佛,芝加哥大学,那儿的建筑,一两百年来,就一直是那样,教学楼,办公楼,图书馆,还有那哥特式的教堂,全都是原来的样子。矮矮的,很旧,但就是那种陈旧样子,有一种让你觉得亲切的东西……可是我们这儿,一下就让你成了个陌生人。”

我们终于在校区东边,找到了原来的理化实验楼。那是一栋西式二层楼房,很宽大。花岗岩墙面,像城堡一样结实。我们和物理,化学的最早的相遇,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小孔成像,热力转换,米汤变蓝……曾给我们带来许多新奇和幻想。那些试验课不需要规规矩矩坐在课桌后面,大家围着老师,或在各自的实验台前摆弄自己的那一套家伙,特别自在。

见到了自己熟悉的环境,也就见到了自己的当年。我们几个很快想起了往日的许多事情。特别是白汉生,他至今还能记得那么多往事,似乎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在不断地温习它们一样。

我们走到里面的时候,发现每一间实验室都敞着门,屋里空空如也,有几个工人在拆卸墙头的电表。我们问,是不是要装修?他们说,要拆。这座楼要拆。

陈雅红急了,忙说:“这楼好好的,再用一百年也不成问题,为什么要拆?”

那工人没好气地说:“我哪知道这些?要我拆,我就拆。”

另一个人见陈雅红多少有点尴尬,打了一个圆场说:“要盖一个新的啦!”

我们都有些沮丧。白汉生提议到后面山上去看看。

那座后山是我们少年时的百草园。也是我们青春期的芳草地。每有忧郁惆怅,一些同学便会独自爬到山上去释放自己的心情。去唱唱歌,去念念诗文,或一言不发,坐那儿发呆。那时我们有一句口头禅,谁谁谁又到山上抒情去了。如今,一部分山坡被开辟出来盖了房,再往上去,都没怎么动。一些石头,一些树,让人记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连山路上那些不知哪个年月铺设的石级,都是原来的,只是苍老一些。可能是深秋,有些萧瑟。草木枯黄了,树林显得比从前稀疏。到了山顶,有几块平整的空地,往日同学间的一些聚会,常在这里举行。

白汉生突然说:“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声援越南游行回来,我们有几个男生在这里聊到深夜,说打仗的事情?”

我说:“记得,我们几个走读的,连晚饭都没有吃,还是谁给了两个馒头。”

白汉生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王言开说,想不到,我们这一代,还等到了一场战争。只要仗一打起来,我就参军,到越南去。我说,我也想当兵。那时我真的很想当兵,我成绩不好,也没有其他特长,家里也只有那个样子,我希望换一种轰轰烈烈的生活,要就战死,要就当个英雄。可是话一出口,王言开的一句话,让我至今没忘。他看着我,笑了一下。王言开那个表情好像说是我在说笑话一样。然后他说,你连个团员都不是,还想当兵?”

陈雅红笑了笑说:“你呀,这些陈年往事还记得这么清楚?”

白汉生也笑了笑:“真是,这些看起来像笑话一样的事情,当初把它看的那么重。王言开说了这话之后,好长时间,我都闷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舞会上,见了白汉生和陈雅红跳舞之后,我本以为在这样的小场合,白汉生会说说当初那些朦朦胧胧的初恋情绪,就像那天酒宴上,一些老同学借了一点酒劲,半真半假地将三十年前那些情感老账翻检出来一样。可是旧地重游半天,白汉生一点也没有提到当年的旧情,老在说那些沉重的事情。我带点开玩笑的口气对陈雅红说:“往事难忘,旧情难忘,白汉生说,前不久还在梦里见到过你呢!”

陈雅红大笑起来:“你听他开玩笑,如今,像他这样的成功人士,多少如花似玉的小丫头往他身边涌啊?还会梦见我们这样的老太婆?”

本来我的话一出口,白汉生还有点窘迫,听了陈雅红的话,他倒坦诚地说了:“真的,真是梦见过好几回,还清清楚楚看见了你那条红方格的裙子。”

陈雅红又笑了,但这次已经没有了戏謔的意味:“你知道,一个女人,喜欢听见这样的话。”

其实,从白汉生的表现,陈雅红怎么会没有感觉呢?我们这些旁观者也能看出其中的隐情来呢。只是到了今天的地步,这一切只能当作一次情感的怀旧旅行而已,就像那句烂俗的台词说的一样,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过去又能怎样?

白汉生也自嘲地笑笑:“一个人,心里有点牵挂,还是蛮有味道。”

陈雅红也自嘲地笑笑:“现在见了面,那一点点牵挂就会消失了。”然后她用夸张的舞台腔说,“我真后悔呀,早知道,不见面,让那牵挂永远地保留下去。”

两个人真真假假斗了几句嘴,于是,将浓重的纯情化作了轻巧的调侃,许多怅然,许多暧昧,便释然了。就像在漫漫长途中,终于有机会将一些赘物解下,放在路边,日后的行程便会轻松一些。这时我才知道了我的作用,一些话,当有第三人在场的时候,反倒当不得真,但是毕竟又说了。就像舞台剧,有观众的时候,那些话便是台词。

中午,白汉生请我们去了远郊的一个湖心小岛,吃那儿的渔家饭菜。白汉生说,陈雅红如今是美国人了,肠胃娇嫩,那儿的东西都没有污染。

那天陈雅红的情绪也特别饱满,白汉生说去哪儿,她都赞同。

白汉生在湖边停了车,要了一只小木船摇到湖心岛上。那酒家只是几间竹寮,里边的桌椅家杂也是竹子的。我们在一扇窗前坐定,白汉生很熟悉地点了几份菜,菜都很简单,全是用湖里的东西做成,鱼虾螺蚌莲藕菱角一类。白汉生又要了一小坛花雕,要酒家拿去温了,大家便慢慢喝,慢慢聊,看着窗外的湖光,听着窗下的涛声。

陈雅红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有一条红方格的裙子。这么大的格子——陈雅红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两两相对,比了一个大小。斜纹布的,拖到脚面。穿了几次,不敢穿了,有人反映说,洋里洋气的。

白汉生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没有瞎编吧?

陈雅红说,你还梦见是红颜色的?

白汉生说,暗红色,黑条文,是不是?

陈雅红的眼睛有些湿了。说,你要不说,我都记不起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动情,陈雅红又说,人家说,梦是没有颜色的。

白汉生说,那我怎么就看到颜色了?

陈雅红叹口气说,真没想到,一条当年的裙子,被你梦见到了。

我说,哪是梦见裙子呢?

白汉生也笑笑,赶快岔开话题,问了陈雅红去美国的前前后后。陈雅红也问了白汉生这些年的经历。白汉生说,那一年,同学们都下乡了,他家里不让他下。同学们都走光后,他才感到特别孤单。他说,那时城里几乎看不到和自己一般大小的人,走到街上,像是一个越狱的犯人。别人看自己眼光,都带着猜疑的。他那时在一家街办翻砂厂做工。那家翻砂厂的厂长常常找白汉生的父亲作模具,所以冒了一点风险将白汉生留在厂子里,干一些清清拣拣的活,一个月给白汉生二十五元工钱。这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了,比国营大厂的学徒工还要多。白汉生下面有四个弟妹,所以他那二十五元钱很能够帮衬一下家里。一年之后,他还是被居委会给轰了下去。他很想插到老同学那里去。他说,曾经给我写过信,还给另外一个同学写了信。但是一直都没有收到回信。说到这里,白汉生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我说,也许你们也没有收到我的信。我已经记不起来是否收到过白汉生的信。我想,当时即便收到了,也不会太当一回事。来一个新人新手,会添很多麻烦。后来,白汉生家里把他送回鄂城老家,到他一个远房伯伯的队里务农。那个地方离武汉近,也比较富裕。白汉生说,一个人独自去了乡下之后,他才知道那些掉了队的红军,为什么死活要找到自己的队伍。离开了熟悉的城市和家人,离开了朝夕相处的老同学,真是凄凉啊。白汉生说,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受的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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