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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0-10 07:07 | 作者: 胡发云



有人说,白大哥花钱很大方,但是做生意很谨慎。

在帮助老同学上,白汉生也有为难的时候。有的是金额过大,有的是明明知道不可收回的一些幻想型投资。比如柯小龙想和白汉生一起炒股,他建议白汉生投资,他做代理。白汉生说,他从来不沾股市,再说,你一个几十上百万的小户,哪吃得住人家大户的摆布?为了打消柯小龙的念头,白汉生很为难,专门请了柯小龙吃饭,似乎是他白汉生做错了什么事一样。还有王言开,想把厂子里的机器贱价买下,自己开一家工厂,算一算,大约得七八十万。白汉生说,不是不愿意帮你,你们厂的那些机器,不出两年,全是废铁,有的现在就是废铁了。为此,白汉生又请了王言开吃饭。王言开又说,想把厂子的房产,地产,盘作为投资,和白汉生联合搞开发。白汉生对王言开说,他看了这些年,没有那一次联合开发最后不闹翻的。王言开说,咱们老同学,会那样吗?白汉生说,你那都是共产党的东西呀!什么时候说不认账就不认账的,要是你自己的,那还不好说吗?

也会有一些老同学来找白汉生卖一点传销产品。什么保健饮料,清洁用品健身器材。那个年月,似乎是什么七古八怪的方法都可以赚大钱。白汉生一般也都买下,但是他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去找下家,那些东西也很少用,找个机会就送人了。他曾无可奈何地对我说,这样的生意是如何能够赚钱?我搞不懂,算了,只当是给他们一点支援。

白汉生是那种旧式的生意人,买进卖出,交钱提货。股票,期货,传销,炒汇……所有这些新玩艺他都不介入。有些手续复杂,技术高深的行当,他也敬而远之。所以,许多年来,商海风云变幻潮起潮落,无数脑袋灵光胆大妄为的人都翻了船。白汉生就是老老实实地卖他的钢材,也还稳当。

把白汉生最后驱入绝境的是两项投资失误。一是前面说到的那座酒楼,一是和陈雅红弟弟的那次合作。后来有人总结说,前者是为义所误,后者是为情所迷。这话对,也不对。因为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因素,就是九十年代初泛起的那一片蓬蓬勃勃的经济泡沫,几年后迅速破灭。这是许多兴高采烈的人们没有预料到的。连白汉生这样谨小慎微的人,也没有想到。前些年四千多一吨的钢材,到得后来,垮到两三千。各种钢材堆积如山,连武钢,鞍钢这样牛气冲天的企业,都快发不出工资来了。当然,这是后话。就像白汉生说的,早知如此,当即收手,赚的那点钱,也够几辈子花了。

那几年,寻呼台也是一个热门行当。一台中文显示的传呼机,要卖到四千多,加上服务费,利很大。不像现在,几十百把块钱,恨不得往你手里塞,还免几个月的服务费。就在那种时候,陈雅红给白汉生来了一封信,说她弟弟在南方挣了一些钱,回来了,正在与人合伙筹建一个寻呼台,筹建过程中,觉得合作不太愉快,她弟弟想把对方的股份买下来,不知白汉生有无兴趣?或借款,或投资,或合伙,都行。信中又说,这是一件大事,自己不懂,一切由白汉生酌定。最后说,如果此事能成,自己也想回来发展,在美国日子过得很没有意思,也不好挣钱。

那正是白汉生思念陈雅红思念得很浓烈的时候,想到这是一个红红火火的新兴产业,陈雅红还可以回来张罗这事,她干过播音员,口齿流利,干这一行大约也合适。于是就约了陈雅红的弟弟详谈了几次。这其间,他和陈雅红一个电话来,一个电话去,设想了许多未来的美好生活。很快就将此事定了下来。白汉生筹了一些钱,又向银行贷了一笔款,投到了陈雅红弟弟的寻呼台。

此事从一开始,我就表示反对。本来,对他生意上的事,我从不多嘴。一个在商海搏击多年的老水手老海盗,用得着你这岸上的观光客教他如何驾船么?但是寻呼台这件事,我说了自己的看法。我说此事你要慎重,理由有二。一,据我所知,传呼台好些人都在搞,有的已经快搞成了。加上本地已有的七八上十家,市场很快就要饱和。我听我的朋友做过分析,一旦饱和,你们这些民营小台,绝对不是电信、铁路、电台这些大老板的对手。凡是一哄而上的事,最后大多又一哄而下。你要不信,我可以让他们给你讲一讲课。二,这第二点比第一点更重要,你如果和陈雅红真有那么一点意思,就在这一点意思上发展,友人也好,情人也好,千万不要合伙做生意,这是两台戏,同时唱,唱不好的。这些年来,我看得多了,从八十年代以来,多少同学朋友街坊情人,像小孩过家家一样,像文革初期结伙成立战斗队一样,情意深长地一起办公司搞项目,最后哪一个不是为了权力为了钱财打得鼻青脸肿,成了仇人?你去访一访那条著名的电子一条街,有几家和和睦睦相敬如宾到如今?生意和情意,天生就是两码子事。一个是物质的,讲规则的,一个是审美的,讲感觉的。

听了我说的话,白汉生说,你说的,我也懂。沉吟半天,又说,我只投钱,不管事,行不行?

我说,你如果一开始就准备打水漂,那我就没有什么话好说了。

白汉生嗫嚅道,我想,和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不好合作的呢?

那次谈话后,我在很短的几天中又几次提及此事,只是白汉生好像不再想谈它了。我也就只好不再絮叨。我说,但愿我是杞人忧天。

寻呼台开业,也请了许多老同学去热闹。而且以最低成本价给需要的同学配置了寻呼机。那寻呼台起名叫“红光”,陈雅红的红,白光的光。于是,很多原文博66届初三(二)的人,都用上了红光台的寻呼机。服务费特别低,就是一时忘了交费,也不会对你抹脸停机。陈雅红当然也赶了回来。第一次聚会的时候,她在公众场合对白汉生的亲热,还是游戏似的,大家也没把它当真。这次没有那些夸张的亲热,但有一种心心相印的默契,偶尔会向白汉生低语一些什么,或无言地给他换上一杯热水,就像家人一样。

据说她和小算盘,吉莉莉推心置腹地倾吐过一回衷肠。坦然地叙说了她对白汉生的情感。她说,我们这些傻女人,一辈子没有真正懂得过爱情。白汉生是个男子汉,既有男子汉的豪气,又有男子汉的柔情,是一个值得爱恋的人。不过,她不会破坏白汉生的家庭。白汉生也没有这个打算。就当它是一对老同学的柏拉图之恋吧。一番话,说得小算盘和吉莉莉热血沸腾心潮起伏。直说没想到快老了快老了,又能遭遇到这样一番纯洁又动人的情感。小算盘酸酸地说,把你们这样一看,我们真算是白活了——洋世面也见了,大把的钱也赚了,黄昏恋也来了,还是柏拉图的。

“老同学酒楼”和红光寻呼台开头几年也还红火。一边是白汉生的弟弟当着老板,一边是陈雅红的弟弟当着老板。小算盘的企业不景气,常常发不出工资,她和白大哥说了一下,干脆办了内退,到老同学酒家当了大堂经理,把巷子口成天吹北风的方秀珍也弄过来,做个领班。冲着这块牌子到这里吃饭的,许多也真是当年的老同学,老插友。所以,有这些中年嫂子们来招呼他们,格外亲近一些,上菜上酒间,还可以拉一些家常话,说一些知青们的话题。后来,又有几个下岗的,也到这里来了。到了后来,除了厨房的大师傅,干脆全部用了那些下岗的老三届新三届。成为一家颇具特色的酒家。为此,报纸和电视台都来采访过。白汉生偶尔有一些应酬,也安排在这里,有时候也一个人来,有一种回到自己家里的温馨感觉。在大堂找一张空桌坐下,小算盘也好,方秀珍也好,其他嫂子们也好,便会像阿庆嫂一样风风火火迎上来,边说话,几盘家常菜就端了上来。在楼上坐办公室的弟弟也会下楼来陪坐一会儿。白汉生说,就像电视里说的,这种感觉真好。只是他和小算盘们都没有想到,从那一刻起,她们和白汉生的关系,已经从昔日同窗,变成了劳资双方。日后果然生出一些不快。好在酒楼不是白汉生亲自经营,老同学们和弟弟白汉桥间有了龃龉,他便出来做一些调停,有时,也两面不讨好。

传呼台呢,接线小姐都要年轻的,言语轻柔,还要会打字,所以无法照顾老同学,但是他们三亲六眷的孩子,给白汉生说说,只要过得去,大多也能谋得一份差事。所以,老同学们说,咱白大哥成了初三(二)的劳动就业部部长,比林松那个部长管用。

在红光台,白汉生的呼机是1号。这个1号,基本上只在老同学间用。所以,当你对呼台小姐说,呼1号。对方就会特别客气,说,咱们白总是吗,请说。

传呼台成立之后,陈雅红也回来过几次,见一切运作正常,也没有她什么事,呆上一段日子,就还是返回美国。白汉生和她弟弟,在传呼台给她挂了一个顾问,所以来回的差旅,就可以报了,还可以住饭店,不用再和父母挤话剧团那喧闹又狭小的宿舍。陈雅红最高兴的是,能够痛痛快快泡一个热水澡。她说,女人不洗澡会老得快。

那天白汉生去饭店看她,她刚刚从浴室出来,穿了一身淡黄色的睡衣,脸色红润润,头发湿漉漉,隐约间蒸腾着丝丝雾气,眸子也特别明亮,楚楚动人。见白汉生来了,她并没有去更衣的意思,和他在沙发上都坐下,然后给他削水果,细细的,不紧不慢的削着,一边说着一些国内国外的事情,一边将削好的水果递过去。一切都做得优雅又亲近。陈雅红很动情地对白汉生说,这来来回回一折腾,把离婚后最难过的一段日子给熬过去了。要不然,这一两年会发疯的。说话间,陈雅红突然问白汉生,有没有去美国的打算?她眼睛盯着白汉生,脸上带着一点调皮的笑意,似乎要从白汉生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来。陈雅红这样问,当然是话里有话。白汉生心里一震,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当没听懂,笑笑说,我这一个大老粗,二十六个字母都认不全了,去了怎么办?陈雅红说,那么多渔民,乡下人都去了,不一样混的蛮好?白汉生说,当时他确实心里一热,想,如果她说得再明白一点,自己差不多就要——用一句老话说,刀山敢上火海敢趟了。不知是他的怯懦,还是她的怯懦,两个人就都没有将这个话题再往深处说了。白汉生后来对陈雅红说,如果在美国过得不如意,回来就是。陈雅红说,也想过。儿子在那边,他是不会回来了的。再说,我这个人要面子,这样回来,受不了。等我发了财,回来投资,或者咱们一起干。

那几年,全中国人民都狂热地做着发财梦,似乎就像小学一篇课文上说的,两兄弟爬上了太阳山,只要你背得动,满山黄金,你尽管往袋子里拣。那是又一轮经济发烧期,到处翻腾着欲望和机遇,像五颜六色的肥皂泡泡满天飞舞,伸手一抓便可以抓到一把。如果说八十年代那一轮经商热,许多人还在岸边观潮甚至漠不关心,只有那些——如白汉生所说 ——歪歪撇撇走投无路的人,才义无返顾地一头栽下海去,大多数的人都还没有真正冲动起来。那时旧的经济体系还很牢靠,大家都还能过一份虽不富裕,但还安稳的日子。到了这一次,就大不一样了。刚刚从一次大的政治动荡中缓过神来,信仰没有了,脑子糊涂了,邓公南巡了,股市发烧了,房地产炒疯了,各种物资的流通 ——从煤炭钢铁水泥电器一直到粮食水果耗子药,每一个行当都成为红红火火的赚钱的舞台。生活中,各种发财的“信息”像蝴蝶一样漫天飞舞。连居委会老太婆见了面,都会互相问,又有什么信息?

白汉生把酒楼交给小弟弟白汉桥操持后,又扶持大弟弟白汉冬搞了一家交通信息公司,也就是空车求货,货求空车之类的搭桥生意。白汉生把自己客户的一些运输业务,都照顾到他那儿去。后来还给他买了两辆东风,跑跑运输。白汉冬本来在厂子里也是开车的,对他的路子。两个妹妹尽管已经是别家的人了,但是两个妹夫都是普普通通的工人,没有什么专长。两家四口下岗后,白汉生先是给他们一些补贴,但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后来他给大妹妹家弄了一个汽车配件商店,还兼修理一下汽车的小毛病,这和白汉冬的业务也可以联系起来。小妹妹喜欢做衣服,剪剪裁裁,也还有点眼力,就帮她开了一家服装店。白汉生说,我不能贴他们一辈子,往后还是靠自己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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