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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0-10 07:07 | 作者: 胡发云



鄂城紧邻全国有名的大冶铁矿,当年张之洞搞的新兴工业汉冶萍,其中就有大冶铁矿。所以,光鄂城就有好几家钢铁厂。文革闹了几年,又要抓革命促生产了,白汉生就进了钢铁厂,在那儿一干就是十多年。还在那里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八十年代中期,厂里调他到驻汉办事处,后来就下海了。因为有了原来厂里的关系,就一直在做钢材生意。刚好遇见后来房地产开发热,钢材生意做得也还顺手,算是瞎猫子碰上了死老鼠。陈雅红问起白汉生的妻子。白汉生说,是一个远房表亲,出了五服的。农村人,人还好,和他一起吃了不少苦。他刚回武汉时,她卖过菜,摆过水果摊子。他后来做生意了,她就回家了,操持家务,过得也还舒坦。前半辈子的苦没有白吃。有一个女儿,明年就要考高中了。说着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来。照片上是一个花季少女,站在海边的岩石上,戴着宽大的遮阳帽,薄薄的裙裾被海风吹得飘舞起来。白汉生说,这是今年暑假,带她去北戴河时拍的。白汉生说他平日忙,到处跑,十几年来,和女儿一起的时间很少。话语间有一些愧疚。他说,再做一段时间,差不多了就收手,过一点清闲日子,好好读一点书,学点知识。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读到书。所以,和老同学一起,总觉得有点赶不上趟。

听到这里,陈雅红笑着说,你在社会上闯荡这么多年,读的这一本大书还不够啊?你看我们这些读了一点书的,哪个能赶上你的趟?

我说,现在不是有许多老总都在读硕士,读MBI?

白汉生笑笑说,那哪是读啊?那是买。再说,那些东西我真还读不进去,我只想读点自己想读的书。我都不好意思说,我连《红楼梦》都没有读过。只读过一本《水浒》,那还是当年批水宋江的时候,厂子里面发的。我们家,祖祖辈辈就没有留下一本书来。现在我专门有一间书房,整柜子整柜子的书,都是从书市里用车拖回来的,也没有时间看。也不知道从何看起。

我说,什么时候我去帮你看看,给你开一份读书清单。剩下的,你这一辈子也读不上的,我都拖回家去。

白汉生说,行,把我要的留下,其余的你拿走。

陈雅红说,那我也去拿一点。在美国买书可贵了。

白汉生说,你去选好,明天我给你送到机场。

陈雅红大笑,白汉生呀,你真是一个实在人哪!我还得在香港转机,到了美国,还得转一道,哪背得动啊?

白汉生说,要不然,我给你寄去?

陈雅红笑得更厉害,你知道往美国寄一本书多少钱?比买一本书还贵!

陈雅红的父母都是北方人,又是演员,所以她从小说普通话的,在班上,偶尔和一些要好的女生说说武汉话,说得不地道,常常夹一点北方音调。这次回来,大多也说普通话,我发现她和白汉生说话时,开始用武汉话了。

我问,改说乡音了?

陈雅红说,乡音亲切。你知道,在外面,你要是听见了有人在说武汉话,那种感觉,真是甜酸苦辣!我会厚着脸去跟别人搭腔。结果一开口,别人说,你不是武汉人吧?

第二天,白汉生亲自驾车送陈雅红到机场。她的父亲母亲都没有去。陈雅红说,她怕父母去送,弄得老人伤心,自己也伤心。

陈雅红翩然回国,大白菜闪亮现身,当年两个天远地隔的人在如今续起一段隐隐约约不明不暗的新缘分,让我们这些老同学们有了许多话题。连那些部长啊,教授啊,税官啊,外科大夫啊,一时间都失去了色彩。

自从“11·18”聚会之后,老同学之间往来日渐频密。大家似乎都从这些老同学身上,看见了自己的青春岁月,看见了那一段原以为永远忘却的往昔情景。

当然,大家心里也明白,这种精神享受,是要有物质支撑的。吃饭喝酒也好,唱歌跳舞也好,没有钱,大家连个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到谁家去吧,都是一个负担,自己愿意,家人说不定会烦,弄不好还生出些嫌疑来,总会将那好心情给搅黄。所以,凡有大大小小的聚会,就会有人说,把大白菜叫上。白汉生呢,只要有空,都会欣然赴约。只要有他到场,他都会买单。渐渐地,大家也就习惯了。遇上红白喜事之类,他还会给事主一份红包,遇上年节呢,便会给大家的孩子一份利士,好像一个当家的大哥,让大家又宽松又熨贴,每次玩得都很愉快,免去了很多困窘。那时候,部长啊,教授啊,收入也都有限,住房也不宽敞。只有白汉生,不管在他家,还是在酒楼,都很气派,也很随意,大家也似乎早早地感受了小康。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渐渐改口,把大白菜叫白大哥了,特别是女生们,叫起来,有一种特别亲热的味道。

那些年,白汉生的生意很忙。他说,忙就有钱赚。他一直做线材,也就是建筑用的罗纹钢,圆条一类。后来又做板材,冷轧板,镀锌板一类,是洗衣机,电冰箱一类家电用的。当年,这些都是热门物资,利很大。我几次开玩笑说,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当老板的。他总说,没什么看头,当老板是最没有意思的一个工作。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先是合同签下来,后是把钱拿到手,就那么一下。

白汉生不管如何忙,有一点空闲,就会到我家来坐坐。开头几次,总是谈一些当年的事。我惊异他竟然能够记得这么多,似乎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将那一段岁月不断地细细咀嚼着,细细品味着。他说我们一起在沙湖钓鱼,叉青蛙,说我们去爬洪山宝塔,去珞珈山游泳池游泳,路上偷了别人地里的包谷,每次都还有谁谁谁。说在班上谁的双杠玩得好,谁投篮最准,谁当时很傲气,说话戗人。说着说着,他就会说到陈雅红身上去。他说,当年他都不敢正眼看她,看了就心慌,可是又总想看。有一次,他在食堂里排队打饭,一眼就感觉到陈雅红在旁边一队的前方,便一直盯着她的背影看。突然间陈雅红掉过头来,刚好与他目光相遇,他好像一个小偷,正偷东西被人捉住双手一样。那一刻,他竟然窘迫得转身就走出食堂,连中午饭都没有吃。白汉生说,那时候,你说懂事吧?所有男女之事都一无所知,你说不懂事吧,心里像着了魔,这些念头赶也赶不走。我说,这次见面,你告诉陈雅红这些事没有?他说,这件事我对她说了,陈雅红拼命笑,说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他又说了许多别的有关陈雅红当年事。我说,看来,如果陈雅红要写自传的话,很多细节是要你来提供的。

白汉生说,狗杂子,真是怪,那么多年以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近年的事,一搞就忘了。我说,那时候,你心里,干干净净像一块没有开垦的处女地,哪里长出一根草,哪里开出一朵花,都是刻骨铭心的。哪像到了后来,简直成了跑马场,一片蹄花子印,一层摞一层,哪记得住?

有几次,白汉生都说,可惜他不会写作,要不然,把他这半辈子写成一本书,肯定很有意思,拍成电视剧,也会很好看的。又说,什么时候闲一点,他会对我说说,给我提供个素材。

白汉生的父母在八十年代先后去世。都没有活太大岁数,吃苦吃多了。白汉生说,母亲还跟他着享了两年福,父亲劳碌了一辈子,连武汉市都没有出过。每每说到这里,白汉生总有许多凄怆,会重重地叹一口气,仿佛那是他白汉生的错。白汉生的几个弟妹,原来也都有一份还算安稳的工作,拿一份和普通老百姓差不多的工资。白汉生有了能力之后,常常补贴他们。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添置家业,白汉生也尽心尽力地尽一个长兄如父的职责。因此,后来的好多年间,白汉生在他的弟妹们面前,那语气,那神情,总像是他们的长辈。而那些弟弟妹妹,也一直是把他当长辈来依靠的。后来,弟妹几家,下的下岗,下的下海,对白汉生的依赖更多。我们同学在白汉生家聚会的时候,总能见到他们。有时候是有事相求,有时候就是来玩玩,吃吃饭,打打牌。白汉生对他们已经近乎溺爱。其实,他们兄弟姊妹几个,都只相差一两岁,几乎是在解放后的几年中,一个接一个出生的。

到我这儿来聊天,成了白汉生的一个常规节目。他来得没有规律,有时候晚上,有时候白天,有时候周末,有时候就是上班时间。他知道我不坐班。来之前,他会打一个电话,问,在忙么事?不等我回答便又说,我来坐坐。聊到该吃饭的时候,他便会拉我出去,开上车,找一个路边大排档。他总是找那种熙熙攘攘的小街大排档,人来车往,市声鼎沸,地面上一片脏污,空气中油烟弥漫,远远近近地响着锅碗瓢勺的叮当声。坐下后,他会很认真地看那张油腻腻的菜谱,很认真地看价,有时还会和老板讨价还价。然后点上一些市民家常菜,回锅肉,芹菜炒千张,红菜苔白菜苔,或油烹豆腐,炒螺狮一类,再要上一瓶廉价啤酒,两人各倒一杯,喝完也不再加。有一样东西是每次必不可少的,那就是油炸臭干子。上菜之前,先将那黑乎乎的臭干子蘸上红通通的辣子酱吃个小半饱。喝完那一杯啤酒,要上一大碗糙米饭,呼呼啦啦全吃光。那胃口比在白云大酒店要好到天上,就像是一个累了一天的民工。他说,他知道,这种地方不太干净,但他就是喜欢这种气氛,在这种地方就能吃饱,而且非得要吃糙米,吃到嘴里才有米饭的感觉,那些精细的香米,吃两口就腻了。有时,他也会带上一些熟食到我家来,聊到差不多,就把那些东西热一热,依然是两个人一瓶啤酒,喝完也不加。偶尔会问我要泡菜咸菜臭腐乳之类的东西,害得我只好常备一点。

白汉生的家在一个临湖小区里,是那种风格雅致的公寓洋房。小高层,带电梯,面积不小,装修也很讲究。老同学间的一些小型聚会,常常就在白汉生家里。那时候,大家居住条件都还没有改善,到得这样一个美丽的小区,这样一个华丽的公寓,一个个都赞不绝口,说就像到了美国。

白汉生的妻子是鄂城人,叫了一个很乡土的名字,是焕娥,还是欢娥,一直也没有弄明白。姓什么也不清楚。她和我们这一帮白汉生的老同学交往不深。见面不少,说话不多。每次去了,拿拖鞋,倒茶水,上果盘,这些事做完,便不见了。有时人少,她便在家里为大家做饭,有时在小区门口一家餐厅吃,她一般都不去,说吃不惯外面的东西。我们说笑聊天,她偶尔会在一旁坐坐,听听,跟着笑笑,没有那种阔太的骄矜,也没有富婆的虚荣。穿戴很普通,好像是白汉生家里的一个乡下亲戚。大家每次去,也就叫几声白嫂子,便没有更多的话说。女生们私下说,咱们的大白菜还真是一个有情有意之人,发富了,糟糠之妻不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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