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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白汉生之死(中篇小说)

发布: 2008-10-10 07:07 | 作者: 胡发云



聚会是在白云大酒店举行的。那是当年全武汉唯一号称五星级的一个高档酒店。那些天,白汉生在遥远的西北边陲不断地打回电话,安排聚会的一应事宜,定下了一个五桌的豪华包厅。白汉生说,老同学,多年不见,能够一聚,实在难得。希望这次给他一个面子,让他做一回东。联络组的诸位一打听,这个豪包,每桌的最低消费两千八,加上香烟酒水其他七七八八,这一东起码要做掉一万大几,便一起为大白菜心疼起来。大白菜说,莫说这些了,情意无价,情意无价。一干人心疼之余,大喜过望。几天中就一直说着这个大白菜。说出手如此阔绰,想来家底不止百万。说真是情意无价,有人有钱,也不一定舍得拿出来。说三十年河东啊,三十年河西。说在咱们初三(二),谁变成个人物都不会奇怪,唯独他大白菜,让大家做梦都想不到。说来,这聚会费用真还一直是大家的一块心病。陈雅红说过,她来做东。本想,陈雅红一个人出上三两千,办一次用度简朴的聚会,她这个在海外混了多年的华籍美人,当然不至于承受不起。但是让一个漂泊多年的海外游子,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掏钱请故乡同窗的客,从礼数上说不过去。AA制吧?有些生活困窘的同学,会不会为这三五十元钱而不便赴约呢?据说在联系过程中,已经有几个老同学婉辞了。知内情的人说,他们何尝不想来?只是自己混得这样栽,实在不好意思见江东父老。小算盘杨莲燕找到当年的团支书方秀珍时,她正在自家的巷子口摆着一个缝纫摊子,怎么说她也不来,说手上活忙,天冷了,人家等着要,现在生意不好做,刚好这秋冬时节,活多一点,不想得罪了客户。现在有白汉生包圆,而白汉生又是那样一种很低调很平民的角色——起码在大家的印象中是这样,许多话就好说了。宣传部长林松正儿八经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邀请函,让小算盘找个了文印公司漂漂亮亮地印制了一摞三开卡片。其中委婉地说到,我们班上一个你们意想不到的老同学,为大家筹办了这一次盛大的酒宴。这样一来,先前那些犯难的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聚会的日子渐渐临近,联络组开始生出些隐忧,万一那位大白菜只是图一时嘴巴快活,到时却不见了人影,那不塌了天?聚会中涉及吃喝拉撒的事,依然由当年的生活委员小算盘全权操办,办事一贯认真严谨的小算盘,特意往白云大酒店跑了一趟,探问那豪包的五桌酒。对方殷勤让座上茶,说,定好了,你们白总已经派人把定金送来,菜谱也定好,只等你们来。要不要再看看菜谱?这一下小算盘才算踏实了下来,忙说不用不用,白总定了就定了。小算盘提出来看看包间,一位餐饮经理立刻带了她去。小算盘在单位也是搞办公室工作的,待人接物一套程序很熟。豪包真够豪奢,宽敞明亮,围圈都是一色的红木太师椅,精美的红木茶几上嵌有光洁的石面,石面上是精美的烟具茶具,数一数,也够五六十个人坐了。餐桌是那种十六座的大圆盘转桌,餐具齐全,镀金的,黄灿灿耀人眼。小算盘又试了试音响,很清晰很宏亮,还好像带着一点太空回音。最后,小算盘对餐饮部经理说,能不能在酒店大门口竖一个指示牌,客人来了好找。餐饮经理说,放心,这些你们白总都已经安排了,所有迎宾措施,还有包间里的布置,全都安排妥了。

著名的文博中学初三(二)同学聚会的时间定在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六点。比原定的日子提前了一天。这日子也是白汉生定的。“1118”,要要要发,大吉大利加六六大顺。后来,我发现白汉生这样做,还有一点私人的小九九在里面,这是后话。

小算盘杨莲燕是个认真人,十一月十八日星期六下午五点不到,就早早地去了白云大酒店。下了车,刚要过马路,远远就看见白云大酒店大门上方挂着一幅红色大横幅,上面印着一排金黄色的美术字:“热烈欢迎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的老同学们!”不禁心中一热。走到酒店门前,又看见两块装饰精美的牌匾,一块上面写着:“忆当年,峥嵘岁月稠。看今朝,青春永不老!”另一块上面写着:“想念你,老同学!这些年,还好吗?”正要有眼泪涌出,发现身边有两个胖胖的中年妇女也在抒情。一个说,是哪个写的,搞得人心里直发酸。那一个说,还青春永不老呢,老得都认不得了。杨莲燕打量过去,那臃肿的面容上,依然留着一丝往昔的倩影,赶快转动脑子,想把名字记起来。对方却先叫了:“小算盘!”“真的是小算盘!”“丫丫!小梅子!”叫喊间,三个人已经拉扯成了一团。丫丫说:“我们特意早一点来,好和老同学多聊聊天。”接着,又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到了。那情景,有过此类经历的,都可想而知。结果是,聚会的第一地点,变成了酒店的大门口,人越来越多,还引来一些围观者。去接老师的几批同学,也相继到来。白汉生有话,老师都要去接,打的,别让老师挤公交。班主任秦老师,数学老师,英语老师,化学老师,体育老师,政治老师……都精神抖擞或颤颤巍巍地到了。同学们也都像是忘了自己的年岁,喊的喊,叫的叫,鞠的鞠躬,拥的拥抱,弄得老师们一个个泪眼迷蒙。说有几位老师已经去世,有的已去世好多年,没等到文革结束。

这次聚会的中心人物陈雅红是六点差十分到的。美国人就是有时间观念,老班长林松说。算上进酒店,上电梯,入包房的时间,恰恰整六点。陈雅红的到来,当然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当时班上,她是最惹人注目的人物,便是在全校,知名度也很高,走在操场上,会有人在背后说,喏,这就是初三(二)的那个“文艺细胞”!陈雅红一身衣着倒很朴素,看不出是从那花花世界来的。只是脸上那一点淡妆,与国内不同,胭脂是轻轻扑在靠耳根处的,一下显出一种洋气。大家涌上去,又是打量又是探问,直到在小算盘的吆喝下,大家才簇拥着老师,簇拥着陈雅红,向电梯间涌去。

进了那间豪华包房,同学们刚安置好老师们在坐下,衣饰精美的服务小姐就来泡茶了。宽大的包房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和张三的话刚说了一半,就有李四从背后一拳打来,眼睛望着王五,嘴里应着赵六……表演台后面的背景板上,用金色的立体字摆出“1963——1993”的字样,下面是“文博中学66届初三(二)班师生联谊会”几个大字,也是金光灿烂的。于是,这儿就成了大家合影的最佳景点,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伏,这边喊“茄子——”那边叫“南瓜——”把那些服务小姐都弄张惶了,她们还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包间里接待过这样的客人。当大厅里的时钟指到六点一刻的时候,联络组的那几位却开始恐慌起来,在老同学们忘形的说笑声浪里,他们几位焦虑地交换着眼神——关键人物白汉生还没有来。那时在场的尚无一人配有手机,也没有这种即时联络的习惯。只有惶惶不安地傻等。好在那些激动不已的人们的心思根本不在吃饭上面,也没注意时间。所以,当白汉生出现在包房门口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他,连小算盘都没有看出他是谁。那是一个身材壮硕,身着风衣,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有一点腼腆地打量着这个乱哄哄的场面,好像是走错了地方,又想看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说实话,当时我也没有认出他来。一直等他走到秦老师跟前喊了一声秦老师,大家依然没有谁认出他,只有人悄声说,这个人有点面熟。

秦老师笑着掩饰自己的窘迫,说,你看,人一老,就糊涂,你是……

这个衣冠楚楚的中年男子说,秦老师,我是白汉生。

小算盘一干人这才看出来人就是白汉生,喜出望外,冲上去就擂他:“大白菜呀!成这样啦?”

“大白菜?你是大白菜吗?”

“要在大街上撞见,打死你我也不敢认哪!”

于是,同学们一边叨念着大白菜,一边大笑。也有人依然找不到一点印象,私下里与人嘀咕,忘干净了,忘干净了,真该死。

白汉生忙不迭地说:飞机晚点,市区又堵车,刚好是下班时间,我都急死了,给老师赔罪,给同学们赔罪,等下罚酒,罚酒。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里那一款深棕色牛皮公事包,脱下那件面料做工都很考究的风衣,挂在衣帽架上。

白汉生里面是一身质地做工都很考究的毛呢西服,米色细格,挺括的黑色衬衣,规规矩矩打着一条大红领带,领带下半截缀着一枚银色的领带夹。最让人想不通的是,那白汉生好像个儿也长高了,脸儿也漂亮了,一头黑发厚厚实实光光亮亮,连那笑容那眉眼,也不似当年又拘谨又木讷了。当年,他是我们班最矮的几个之一,印象中,初中几年,永远坐第一排,有时候中间,有时候旁边。脸儿小小的,脸颊和耳根两处的皮肤黑白分明,像戴了一副孙悟空的面具。卫生委员几次提醒他,洗脸要洗耳根子,脖梗子。旧衣服新衣服没有一次穿熨贴过。这个有李宗明的老照片为证。

陈雅红挤过来,与白汉生面对面站着,很夸张地上下端详了一番,问:“你是我们初三(二)班那个大白菜吗?”

面对陈雅红,白汉生突然又有些嗫嚅,只是笑。

陈雅红又说:“人家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男生也会这样变吗?”

白汉生终于缓过一点气来,自嘲地一笑说:“没办法,生意场上,都是这样,周武正王的。我晓得我这一身蛮腻人,来不及回家换了。下次改下次改。”

白汉生这样一说,更让人觉得他真是今非昔比了。要是回到当年,被陈雅红这样美丽动人又伶牙俐齿的女生如此一抢白,那他还不得臊晕过去?正在这时,一个文静精明的年轻人指挥着几个饭店服务生抬进来几只大纸箱。年轻人对大白菜说:“白总,放什么地方?”白汉生说:“交给小姐,摆盘。”转身,他又小声对小算盘说:“顺便带回来一点新疆水果,库尔勒的香梨和吐鲁番的马奶子葡萄,刚刚摘的,味道不错,绝对天然。过去是贡品呢。上菜之前先给大家尝尝鲜,开开味。”

白汉生说着,就瞟见了我,大步朝我走来,重重一巴掌压在我肩头说,要不是你,我这辈子那还见得到这么多老同学啊!几不容易,狗杂子。你还没怎么变?

我说,你进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认。你原来不是比我矮一大截的吗?

白汉生说,你不晓得,文化大革命那几年,我在外面打工,一百斤两百斤的包往身上扛,不但没有压矮,还看着一节节往上长,长得连裤子都没得穿的,都吊在这个地方。说着,白汉生用手指在小腿肚子处划出一道线。

正在这时,李宗明从别人手里抢过他那本旧相册,凑到大白菜跟前,将那语录本大小的旧相册摊开放在手心,一边看上面的一张照片,一边对照着白汉生的模样。那照片是初一过队日的时候,我们班十几个男生在东湖边那头白象雕塑前照的。四寸大小,是李宗明特意带来的。刚才传看了一圈,没有一个人能认出半数以上的人来。当时三年饥荒刚刚过去,上面的人儿都是一个个瘦瘦精精,衣着简陋。还戴着红领巾,天真无邪正经八百地望着镜头。

王言开指着一个小人儿说,他们说这是你。

白汉生接过相册,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看了半天,很肯定地说,不是。

李宗明说,你敢说不是?你只看看你当时穿的什么,大垮垮汗背心!光颈子戴的红领巾。你当年总是穿汗背心,我们还笑过你,上体育课,一跑,飘带就飞到背上去了,像一根辫子飘呀飘,你不记得了,老师也说过你……

照片上大家都穿的白衬衣,起码也是翻领汗衫一类,过队日,对孩子们来说,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节日。红领巾被那白衣领翻过来一压,才能有味道,就像如今穿衬衣打领带一样。

李宗明这一说,白汉生好像是记了起来,脸上终于又有了一点当年的窘迫,憨憨一笑说,怎么这脸面不像?

有人说,你当年就是这个脸面呀!

众人哄笑。

大白菜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张照片呢?赶快帮我翻拍一张,好让我保存一点从前的形象。

李宗明收回相册,塞进口袋,说,等下我们谈谈价,这是一件文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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