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三岁时,我已画得和提香一样好。
画框里,美人儿完美得在睡觉。
但我更愿她醒来张开嘴而且张开腿
让幼稚童彩笔颤不停,信手涂抹。
一个女人的二十条长腿,持续不断地
涌下螺旋形的楼梯,而她的脸的正面
长着后脑勺和耳朵。我还喜欢她的乳房
不那么古板,把多个窥视集中在一个平面。
你不习惯?那是因为你太视而不见。
我不过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柏格森和爱因斯坦用晦涩的语言说的
我让你亲眼看见。我让胡塞尔看见。
西班牙还剩下什么?阳光和炸弹。
阴沉的佛朗哥穿着长统靴在大教堂祷告。
在巴黎,我做梦很少象一个米罗。
我得承认,达利暗示了我阴暗的一部分。
二
硫磺天空。爆炸鸽子。翼尖与楼阁。
半只眼珠。军靴上的血滴干涸被雨水冲洗。
子弹在枪响之前的冲击波如何突破耳膜。
那形象如何捕捉。一群小学生穿过刺棘花上学堂。
我的回忆的旋转木马。我的悄声细语的奥尔迦。
教堂的尖顶闪着银光在轰炸机的庇护之下。
当你的长腿晃动迈开跨过倾斜的地平线在夜晚
曳光灯划出明亮的轨迹象基督驾着火焰复临。
我的统一分裂了。我的综合崩溃了。河流啜泣吧!
画面潮湿象四月的豆芽攀过框架叶子上长满了人脸。
时针曲折,空间蜿蜒到隧道的看不见的洞口
一缕光在过滤并且澄清。就这样。你看。你跪下。
三
我喜欢皮包骨的美人儿,抱起来比鸽子还轻。
我的房子但愿也这样,去掉了多余的成份。
钢筋对应于她们的骨架,玻璃窗对应于她们的眼睛。
白云朵朵多么象召唤,风托着它们追赶羊群。
人头象葵花被大面积收割。但我知道他们会回来。
他们应当在温室里望着窗外的太阳作遐想。
他们应当点着烟斗读报纸,桌子上摆一杯咖啡。
但他们在战壕里唱儿歌,和同一教派的敌人共庆圣诞。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我看得透意识形态的花边
但削不掉极简主义的原则。一个建筑师有责任
为将来的人口繁荣做准备。美是什么?
诗又是什么?是去掉花里胡哨之后的赤裸裸。
阴沉的德国人为劳动人民建造的包豪斯火柴盒
在十一月的北风中怎么也点不着火。
从我铅笔下跳跃出来的简洁线条和简洁材料
必将覆盖美洲,占领欧洲,向远东进发。
四
她在长廊上走动,景物在缓慢地转动,只有廊尽处
的一棵芭蕉树一动不动。在暗窗边的碑铭上
古文字正在用软语朗诵旧时代的落寞。
拐过阴翳的墙角,天空骤然开阔,扑进眼一泓水湖。
是啊,城春,草木深,山河在,国已破。
园子很久没有修葺,杂草和荒木已侵占了庭院。
乖戾的画师养了两头幼虎,在草丛间出没。
夜半月在半山亭升起来,传出聊斋里的人语。
我的画中人瘦削如晚清,有着肺结核病人的美艳。
唐朝丰腴的飞天们,在石壁和穹顶上,离我远去。
唉,一个人被抛在衰世,只能用长长的围墙来保守。
这一片天荒芜,却隔开了喧哗与血污。
五
帝国雄壮如猛虎,在正午的太阳下发出怒吼。
阴影偏移,鹰眼眯缝,大地的枯草和盐粒微微眨动。
铁翼飞过巍然屹立的塔尖,麻雀颤抖着跌落。
十三只蚂蚁用复眼目睹,百万雄师在广场的踏过。
震动吧,震动吧,我用镜头捕捉这迅逝的危机美。
文明处于危亡之中。而我们要拯救历史。
那个振臂高呼的人是又一个摩西吗?红海何在?
也许他不是。但我宁愿用幻觉来克服虚无主义。
多么可爱而可笑啊,我用胶卷记录下这浩大!
我们神学的反异教虔诚、我们哲学的历史目的论
我们音乐对于崇高人格的塑造,
如今结晶成了一个人,一个领袖,他要带领我们。
腐朽的资本主义将我们卷进了混乱的当代史。
身临其境,看不到出路,如何能让我不激动?
我押上了我的赌注,奉献上我的艺术。
它的激情终将烟消云散,但它的光影将来到你面前。
六
乌云翻滚,轰炸机的反光尖锐。蜜蜂低飞而闪避。
白色的战马腾空前腿,发出嘶鸣但无人去听。
这是大草原美丽的夏天,适合于打仗和游戏,
双方的射手躺卧,仰卧或俯卧,或拳着腿
如在妈妈子宫安睡。硝烟袅袅为草原平添了生气,
象炊烟在召唤牧羊人回家。
一个士兵在死去之前,对天上落下的一连串
炸弹视而不见,只看见了他的未婚妻和母亲
倚在阳光温煦照耀的门口,听小侄子读他寄去的信
断断续续地(有一些字他还不认识)。
在战时,这些喷火的机器和逐渐冷却下去的人体
得到了文艺复兴式的精确描绘。
七
在明媚的里海作坊,我学会了用颜色画圣像。
后来,弯下腰治瘸子的耶稣变成了演讲者列宁,
背景是潮声般的大众。后来,是斯大林同志
登上了画布的中心,大胡子,右手拿着一支铅笔
在战图前苦思。窗外热气艇正在鱼贯而过。
他的元帅服上的五个铜纽扣反射着一道神秘的光。
在另一个时刻,他把左手放在胸口,右手拿着
蓝图,向密密麻麻的人民代表发誓(小得适成比例)。
我挨个儿把政治局委员们画了个够(他们支持艺术)。
我是听到了低声的讽刺。但我比布歇和大卫差吗?
我象列宾一样结实,我反对布尔乔亚
表现主义的嘴巴、观念主义的马桶、雕像上的空洞。
但是修正主义者赫鲁晓夫同志在一夜之间
翻了天。所有的斯大林肖像和雕像被收进冷冻库。
我的晚年抑郁。那些画风轻浮的年轻人的画展
虽然被推土机碾成了碎片,但恐怕还会卷土重来。
八
电视是老一辈的教堂,七点半准时布道。
新人类喜欢新三围,猫在网吧的迷雾中
把力比多献给杀人游戏,快餐直接送嘴里。
乳房成为消费,高潮单位是网络币。
我在T台算得上柔软,腰步款摆,平面变立体。
闪光灯不热爱却也习惯,无良记者公然窥探。
闲暇时我会读读诗,据说可以培养怪癖。
而姐妹们喜欢圆柱美,对猎枪充满抚摸的趣味。
权力男人具备力量美,财富男人富有光环美。
她们的时髦脑壳跳上了阁楼封面,外加遮掩体。
她们的小腹绷紧而乏力,等待枪响时的一声崩溃。
可怜的人儿那不是我,我掌握着未来的方向盘。
你问我,地下室美人如何保持她的地下情?
如何从水下潜出,把尾巴变成脚,到岸上献身?
我吃掉男人,一个一个或两个,象吃板栗鸡。
喀-嚓-嚓,你看到镁光灯下,我的凯旋门扭动主体。
九
七年前,当狗木花开,我*来到华盛顿国家美术馆。
远古岩画粗糙,中世纪拘谨的圣徒敬拜。
透过逐渐加强的明亮和画中脸,我预感
文艺复兴就在前面。我停步于一个时代的耐看。
木匠之子耶稣来到迦利利湖边,看见打鱼船。
他喊,而约翰和安德鲁扭过头来,鱼儿在网中蹦跳。
令我惊讶的不是隐喻和神态,而是鱼鳞在空中
抛出耀眼的金光:穿过七百年来到我面前。**
用十分钟掠过现代主义的条形码、拼图和线团,
再用七年忘记象征、宗教和观念,只剩下两条鱼
弹出黑沉沉水面,占夺了我的视线。伟大的艺术:
它的活生生只能当面见,印刷术捉到的不过是呆板。
2008-10-(1-13)
2010-2-25删改
* 这一节诗里的“我”指作者本人。狗木,Dogwood。属山茱萸科,分两种,一为Tatarian Dogwood(红瑞木),一为Giant Dogwood(灯台树)。我不知华盛顿的为哪种,但其花十分惹眼,而且大,春天时满目皆是,跟我在湖南、河南等地看到的泡桐花一样夺目。
** 我看到的这幅画可能是《使徒彼得与安德鲁蒙召》(The calling of the apostles Peter and Andrew),由意大利画家Duccio di Buoninsegna画于1308/1311年。奇怪的是,我从美国国家美术馆的网页上查到该画后,却发现其鱼鳞不仅没有光,还模糊昏暗,跟我直面原画的感觉完全不同。这可能是由于拍照时不准用闪光灯造成的。这次观画使我第一次意识到通过印刷看画与直接看原画完全是两码事。也是它在七年之后促使我写下了这些“世纪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