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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及其他

发布: 2011-7-14 21:30 | 作者: 韩东



    访问人、录音整理者:常立
    被访问人:韩东
    时间:2003年8月26日14:30——17:30
        
        【一.关于“他们”】
         
        常立(以下简称常): 请您首先谈谈《他们》的前身——《老家》的创刊过程好吗?还有当时您出于怎样的想法要创办这么一个刊物?
        韩东(以下简称韩):我一九八二年大学毕业后分到西安,到西安财经学院当老师,《老家》是我在西安的时候搞的。《老家》上的作者基本上是山东大学 “云帆”诗社的那帮人,像王川平、杨争光、郑训佐,都是我在山东大学的一些朋友。我分到西安后,想办份刊物,也没什么意图,没什么筹划,就是把他们的诗拿过来,然后找了一个打印社去打印,并且印数很少,大概每期只有五十本。
         
        常:就是说起初办《老家》的时候,您并没有什么明晰的文学上的主张?
        韩:没有。可以说《老家》的渊源就是山东大学的“云帆”诗社。
         
        常:那讲讲同一时期的另一份民刊《同代》好吗?
        韩:《同代》是封新成在兰州搞的,也是我在西安的时候,至于谁先谁后,我就记不清了,好像是同时的。那首《有关大雁塔》,在《老家》和《同代》上发表的时候都没有修改过,和现在看到的有所不同。后来通过《同代》,我和王寅、于坚、封新成有了一些信件往来。《同代》和《老家》的性质不太一样,《老家》是我一个人在搞,就是把一些朋友的东西集中在一起,人员也主要集中在山东大学,几乎不能算是一个民刊。而《同代》当时搞得有模有样,联系的作者分布于全国各地,规模相对而言比较大。
         
        常:起初您办《老家》的时候,还没有提出一个明确的主张,或者说还没有形成一种诗歌的理念,但是您后来的那几首著名的诗——《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已经具备了某种特殊的美学特征,可以看出,您似乎已经形成了一种比较明确的诗歌理念(至少是观念吧),很想知道当时是出于什么样的情况使您渐渐形成了这么一种……
        韩:当年我们开始写诗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受北岛他们的影响,也就是受《今天》的影响。我们在山东大学搞诗社时,《今天》已经开始流传。我们,至少是我吧,写诗的直接启发就是《今天》。当时觉得北岛他们的诗写得比较复杂,非常美。而这些东西在当时的诗歌里是没有的。当我们自己写的时候,就是在办《老家》、《他们》之前,大多是一些模仿之作,模仿北岛呀,模仿江河呀,反正整个一模仿“今天”吧。当然也不是有意识地去模仿,是在那种诗歌方式的气氛下,不自觉地一写就是那种诗歌。然后就试图摆脱,也可能就是所谓的弑父吧。那会儿对北岛和《今天》的那种情绪,就像现在年轻人对我们的情绪,是一样的——一方面,崇拜得不得了,觉得好得不得了。一方面又竭力在寻找新的出路,为此宁愿他们垮掉,宁愿他们完蛋。就是在这种心理下,你所说的诗歌的某种观念就逐渐形成了。其实明确的诗歌理念倒没有什么,主要还是落实在具体的诗歌上。所以,我以前在山东大学时写了不少诗,也发了一些,但我八二年到的西安,八四年离开,在这个期间,最后留下来的或者拿去发表的诗就很少了。两年当中大概只写了不到十首诗,包括《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一个孩子的消息》、《我们的朋友》等。在这个过程当中,也寻找到一些“同志”。在一些杂志上,看到了一些人——像王寅、于坚等人的诗歌,觉得我们有某种共识,就是大家既受到北岛他们的启发,又感到压抑,在努力寻找新的出路。不仅我一个人,不仅山东大学的那帮人,其实在全国范围内写诗的年轻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都在力图摆脱北岛、江河他们的影响。北岛的诗真的不错,但是后来江河的诗就有点问题了。他比较极端,蛊惑力更大,写什么《纪念碑》,什么“纪念碑像天枰一样”,越写越大,越写越长,就开始提出“史诗”这样一个概念了。这个我个人觉得确实挺烦的。全国各地也都有一些诗歌写作者意识到了这点,而封新成办的《同代》中有个“我们这一代”的栏目,当时收了我、王寅、于坚、普珉四个人的诗。这个栏目比较说明问题。我觉得我们虽然没有明确的美学观念,但当时的那种风气和心理状况下,趣味上爱好上是有些相近的。我们大都对那些很繁复的东西,对史诗呀,对什么责任感呀,对什么英雄主义呀确实挺反感的。我们只是想让诗歌和现实生活、和我们自己靠得更近一些。因而在语言方式上,大家都拒绝特别书面化的语言,倾向于口语化。这些,我认为可以说是一种共识。
         
        常:下面请您谈谈《他们》刊物的历史好吗?当时,在《他们》创刊过程中发生过哪些事?出于什么样的想法和目的,您要办《他们》呢?
        韩:我是八四年回到南京工作的,当时我已经认识了一些人,而我自己又有办杂志的癖好。我在西安教书的时候办《老家》,后来办《他们》,后来编《芙蓉》,后来跟楚尘谋划编杂志……我确实有这个癖,而且觉得有这个癖也是非常正常的——我先说点别的事,比如传统作家的道路问题,就很值得深思。有些事不想的话,大家都觉得是那样的,但你得想,你一想就发现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传统作家的道路,在有网络有市场之前就很简单,比如说写小说的,就先写中短篇,在杂志上发,在公开刊物上发,发完之后就结集出版,然后呢,进入现当代研究的视野,得到权威的评论,再获个奖什么的,就这样一种道路。但这条道上的第一个关口,就是期刊、杂志。你再想一想办杂志的是些什么人。是什么人呢?这些文学期刊的编辑大多数、绝大多数是学校毕业以后国家分配去工作的。他们往往既没有对文学的热爱,也没有文学的感觉,对他们来讲,办杂志只是一份工作。他们并不是自己想去办杂志,考虑的是办杂志这份工作挺好的,收入不错、还比较高尚。就是他们这些人在办杂志,在筛选作家,在控制作家的出现。这种情况跟三、四十年代不同,那时候鲁迅那帮人是作家办杂志,他们懂这个。他们有热情,有感觉,所以尽管极端,但对文学是有益的。文学杂志就是作家道上的第一关。正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正式期刊所处的情况,我才说有杂志癖是很正常的,因为真的是没有可以信任的杂志,或者极端地说几乎没有可以信任的编辑。这对中国几代作家来说是一件很可悲的事。当然现在有了网络,有了市场,很多人都说不好,说安妮宝贝很浅薄什么的,但我觉得网络和市场都挺好的,有了相对多样的道路,至于是否浅薄那是另一回事。
         
        常:您跟《他们》创刊阶段的作者们是怎么认识的呢?
        韩:怎么认识的都有,各种方式。像王寅和于坚是通信认识的,看到他们东西就写信,谁给谁写信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在办《他们》之前好像就已经是通信上的朋友了,有同志的感情了。丁当是我在西安认识的,我当时在西安工作,他当时也在西安。像顾前在南京,我大学期间回家度假,就认识了。像李苇呢,跟顾前是亲戚,就认识了。马原当时是《青春》杂志的作者,我哥哥在《青春》杂志当编辑,马原到南京来玩,就认识了。认识苏童是因为封新成的《同代》,他跟封新成是朋友,从北师大毕业后分到南京,封新成给我写了封信让我们互相认识,就认识了。然后就办《他们》,《他们》是在南京办的,既有诗歌又有小说。经费的筹集,就是每个人都出钱,每个人给个一百两百的,没有募捐,也没有其拉什么赞助。第一期印了一千本。
         
        常:那么《他们》开始仅仅是因为大家是朋友就聚在一起的,而不是因为有什么共同的想法而在一起的吗?
        韩:肯定是没有共同的想法,只是有趣味上的相近、相同。因为从第一期开始就是我在编,我按照我的的喜好来编,也不能说入选的都是朋友,因为当时有很多人连面都没有见过,像于坚、王寅。当然后来大家都成了朋友,但在编《他们》初期时有的还没有成为朋友,有的即使成为朋友也只是因为文学上的趣味相投。
         
        常:您能不能把这个趣味表述得再详细点?
        韩:很难说。可以说大家当时都看了一些翻译小说吧,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对国内的小说写作不满,诗歌也是这样。在这样的情况下,大家的趣味可能比较接近。其实更主要的是我,他们每个人都是独立工作的,而我主要是根据自己的趣味,觉得他们的东西好,自己喜欢,就选编进《他们》。实际上在编这个东西的时候也有朋友因素在里面,不可能编选的方针百分之百地贯彻我个人的审美或者趣味倾向,是有其它因素影响的,我尽量把这种影响缩减到最小。这个共同的趣味不是很好描述,但你可以从每一个参与者那里进行总结,你要把这些人的特点都纳入一个理论中去很难。每一个参与者都大于“他们”, “他们”怎么可能把每一个大于自身的参与者包括进去呢?但你可以了解之后进行总结。当然,有些东西可以大致概括一下,比如绝大部分“他们” 成员,比较不喜欢非常知识化、书面化、特文化和矫揉造作的东西,而是比较喜欢所谓的日常化、表白得比较直接、语言方式比较简单、比较有现实感的东西。当然也有例外,我编过的一些诗有的还是属于“知识分子”那一路的,比如刘立杆的。我们平时在一起,很少讨论文学,因为文学不需要讨论,而所谓的写作原则那是绝对没有的。我觉得“他们”有个非常好的东西就是:具体作者在这个地方呼吸到的空气应该是比较自由的,不会有一种压倒性的美学主张排斥异己。大家实际上看重的还是一个才能问题。你用什么方式去写并无关紧要。我和顾前对哪篇小说好,哪篇小说不好,哪个人写得好,或者不好,都有分歧,这种分歧,永远得不到解决,也不需要解决。
         
        常:“他们”这个名字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韩:没有,当时就要办刊物,然后起名字,大家就起了很多,像于坚,当时给我写信起了个“红皮鞋”,还有顾前取的名字叫“诺尔贝”,反诺贝尔文学奖的意思,反正起了很多。当时,我在看了一本美国女作家奥茨的小说,叫《他们》,我觉得这名字挺好的,问大家,大家都觉得这个名字比较起来是个好名字。
         
        常:只是看中这个词语?有没有从意义上的考虑呢?
        韩:一并考虑。“他们”就是说我们这一堆写东西的人,而且“他们”有一种背向的感觉。“我们”,“你们”就不怎么好啦。
         
        常:所以,“他们”这个名字,从后来往回看,跟它后来的发展还是很贴切的。
        韩:对,就是一些人。“今天”呢,强调的是时间性,时代感。“非非”是个文学理论。而“他们”就是那些写东西的人嘛,这名字不错。
         
        常:我还想知道,怎么样才算进入“他们”呢?
        韩:没有什么算不算,就是编杂志嘛。
         
        常:基本上通过杂志来判断?
        韩:“他们文学网”有一个“他们”作者索引,把历届的都放进去了。但是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有些人在“他们”上发过东西,但是大家见了面不觉得有亲切感,不觉得是自己人。而有些人像金海曙,我印象当中,他没有在期刊上发过东西(网刊上有),但一看见他就觉得和“他们”脾气相投。所以,你很难判断谁是“他们”,谁不是“他们”。你用杂志可以硬性地判断进出过“他们”的人,这是一个判断方法。还可能有一个方法,有一个明显的标志就是见面,玩得很啊,见面的频率比较高啊,气味相投啊。有些人一看,就不是一路的。
         
        常:八十年代中期深圳有个“第三代诗人大展”,当时“他们”参加了吗?
        韩:参加了。
         
        常:那么“他们”参加大展的动机和目的是什么呢?有没有那种想竖块招牌的意思?
        韩:没有,绝对没有。当年的人太单纯了,你想像不到的,像今天这种扬名立万、追求金钱、市场的念头是绝对没有的,当年的人谈的都是很单纯的东西。像马原激动地跟我说要写出像福克纳《喧哗与骚动》那样的小说,谈论要获诺贝尔奖。对于在国内有个市场、有个名头这些,大家是不会想的,那种发表点东西能进入作家协会,或者出版本书能给我带来多少声誉啊,这些小利,是根本没想过的。而参加深圳这个大展也是这样,因为从来没有过嘛,就是一件事情,于是就去了。大家享受的就是这个氛围,完全不属于现在的这种媒体炒作。而且连举办的人、做这件事的人的想法也不是商业炒作,也不是为提高个人的声誉,而只是想者给激进的年轻人一个说话的机会,集中展览一下他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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