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他们”及其他

发布: 2011-7-14 21:30 | 作者: 韩东



         
        常:那么“断裂”算是“他们”的行为吗?
        韩:不能这么说,但和“他们”有一些联系。
         
        常:关于“他们”,再请您谈谈“他们”的意义和作用好吗?
        韩:从文学史的角度来看“他们” 这样一个现象,这到底是个什么现象呢?它不是一个写作小组,不是一个功利团体,不是一个有组织的东西,也不是一本刊物,也不是一个诗歌学校,也不是一个文学宗教,不同于这个,也不同于那个。我平时也没想过,我自己总结的话,它就是一个沙龙性质的东西。我想这个沙龙里面的具体写作者的意义要大于这个沙龙。试想没有朱文、马原、于坚、吕德安、于小韦、顾前以及其他和“他们”沾边的人的写作实绩,“他们”最多也就是一个自生自灭的圈子。正是由于进出“他们”的这些具体写作者的个人的写作,都有了各自独立的气象,被读者、被很多人所认可,才使得“他们”这个本来空无一物的东西名声大噪,使“他们”在今天变成一种神秘现象了。人们会问“他们” 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会使进出其间的人各有所获?你发现它原来就是一个沙龙。而在今天,沙龙的特点是什么?沙龙的意义是什么?我认为就是提供场所,提供支援,在一个恶劣的文学环境中,提供温暖、相互确认,提供一种抗击打的能力。这些东西在一个写作者的初期是非常重要的,他需要同志,害怕孤独,需要气味相投,需要确认,而沙龙能起到这样一个作用,我认为这就是它的意义。
         
        常:但是如果没有“他们”的话,写作者是否后来还能取得那样的成就,是不是也很难说?
        韩:这是一般的惯常思路,先有一个文学团体,这个团体里有一伙人,这伙人后来怎么怎么样肯定是因为团体。这个思路不妨以倒过来,这个事情不好分的,怎么分呢?
         
        常:也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韩:一般的人说先有鸡后有蛋,但你可以先从蛋说起,然后再说到鸡。这样在叙述上可以方便一些,也比较真实一些。因为我觉得实际在直观上, “他们”最大的特点是(到现在还是)出了不少优秀的写作者,而且都是以完全独立的姿态出现的,并不是勾连一气、集体出现的。比如于坚、朱文、鲁羊、于小韦,写东西、说话、表现、态度都是不一样的,作品面貌、美学主张都不相同,这是怎么回事呢?回过头再来说他们曾经短暂逗留过的这个地方。所以说“他们”挺像基地的。关于“他们” 的意义,我觉得有一点很重要:在文坛之外,还有这么一块自由天地。现在还要坚持这一点,这是非常必要的。因为,好像在文坛之外,就没有了,就只有市场。有才能的写作者、对文学有抱负的单纯的人在这个基地里来来去去,人可以来去,但是这个基地还是应该存在的。它不是一次性的消费,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现在我的想法还是那样的,把“他们”当作一个平台,一个容器,一种气氛,而不要搞成“橡皮”那样的党同伐异。“他们”就是一个自由的地方,我觉得自由是特别可贵的,自由是前提,如果没有这种自由,你就不可能形成任何有价值有意义的东西,而最终所形成的气味相投,是自然的,而不是一个强化的结果。大家都有自己的头脑,所以我一直不愿意“他们”在美学上,在写作方式上趋于一致。其实说到底,“他们”最大的意义(到现在还是这样),就是给一些有才能的人提供方便,提供氛围,提供互相认同的场所,最终抛弃“他们”,真正地立于天地之间。我希望这种乌托邦式的东西,这种比较理想化的氛围一直继续下去。
        
        【二.其它问题】
         
        常:评论界谈起您就会谈到“口语化”、“诗到语言为止”,您对您曾表述过的这种诗歌理念是如何理解的呢?
        韩:“口语化”我没有说过,“诗到语言为止”也没有理论上的表述。话是一次性的话,这种一次性的话变成了真理就很可怕了。
         
        常:也就是说,您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表示您当下的感受。
        韩:对,就是说了一下。有些话只能说一次,然后呢却被重复许多次,我觉得那就有问题了。
         
        常:那就是说,现在您的诗歌观念与您当时说“诗到语言为止”的时候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吗?在您个人来看,您自己的观念有变化吗?这中间发生过变化吗?
        韩:也没有什么变化。即便在当时,“诗到语言为止”也不是我的信条,只不过可以这样说。我当时说这句话是为了强调语言的重要性,然后别人觉得我这话说得有劲、有力量,并对我作出总结,结果呢,就变成了好像我只说过这样一句话,好像这句话就是金科玉律。但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因为关于诗歌,有些东西是可以谈的,有些东西是不能谈的,而且要谈呢,你怎么谈都可以,就是你不要把谈的这些固定下来。我是一个特别反对教条的人,所以我现在就是宁愿我什么话都没说过,这样比较好。
         
        常:您的创作包括有小说、诗歌,从诗歌而到小说,在写作诗歌和小说的时候,支撑您写作的基本想法都是一致的吗?还是发生了一些重大的变化?
        韩:其实是挺一致的,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问到,你原来写诗,然后又怎么写小说?其实当年二十多岁的时候,我读小说比读诗读得多得多,从小说里面吸取的营养比诗歌里面吸取得多得多。因为小说它里面有语言,也有世界观,也有生活,是一个整体的世界。所以如果说我们接受了一些新的写法,或者一个新的看世界的方式,我认为,从翻译小说里得到的东西也比从翻译诗歌里多得多。当然就诗歌而言,面临翻译的问题。小说呢,它在翻译过程中,所失去的不是像诗歌那么多,那么的重要。所以说我和小说的关系更久远。我从写诗到写小说,不存在变化那样的问题,就是一个精力的转移,以前的精力主要放在诗歌这一块。其实当时我也写小说,最早的一篇小说也是写《大雁塔》那会儿写的。后来到九十年代以后,把主要的时间、精力集中在中短篇小说上。我觉得这个在我是非常自然的事,而且这样的事也不是孤立的,你看从《他们》第一期开始,就既有诗歌也有小说。我并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高下之别,优劣之别,都是文学嘛。其实《今天》也是这样,《今天》为人所知的是诗歌,但是当时我们接受它的也不仅是诗歌。当时北岛在写小说,一边写诗一边写小说,史铁生也在写小说,但史铁生从来不写诗。我觉得这件事是特别自然的,但后来“第三代”诗歌运动时,有些人把诗的地位和小说进行比较。现在也有人就此对我发难,觉得我写小说是投机取巧,是没有挺住。这些东西都是不成立的,因为诗和小说在我的眼睛里是同样重要或者不重要的,不要说诗和小说了,其它的文体也是一样。
         
        常:还有一种说法应该也不成立吧,我看到有人说,“他们”诗人写诗的时候,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可,一写小说,个个都被认可,所以说小说不如诗。
        韩:不,这个讲法完全不对,真的要说认可,那是诗歌得到认可,于坚、我、丁当当年都得到了认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管继续写诗叫“挺住”,我也可以说这叫“顺杆爬”、“维持荣誉”,人嘴两块皮,你怎么说都可以。
         
        常:他们所谓认可,恐怕就是老百姓看的更多了吧,是从读者数量上来考虑的。
        韩:但讲“他们”中后来由诗而小说的人都被认可,就不太对,其实真这样被认可的也就我、朱文、吴晨骏,也就三两个,而且朱文和吴晨骏是后来才进入 “他们”的,而我们那些“老他们”中当年写诗的,丁当写小说就已经得到了认可,但后来他不写了,去作生意了,其他人就根本没有在写小说上被认可。但大家经常会有一个印象,我就等同于“他们”,好像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在“他们” 成员身上都发生了。其实呢,每个人的状况都不一样。大家的关注点在这里,我觉得挺奇怪的。包括我这次写《扎根》也是这样,我说“谁要是给我五十万,我宁愿这本书不出版”,然后就传成了我要把这书卖到五十万,然后所有的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大家的关注点挺奇怪的,总是习惯于从一个利益的角度来考虑你非常外在的变化。
         
        常:那您当时说这个,其实是说出版和写作的关系不大吗?
        韩: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书写完了,它就存在在那儿了,出不出无所谓。我之所以现在这样去叫卖去宣传去出书,是我缺钱用。不是说我这个书值五十万,你说值两百万我也受得了,两千万你给我也压不死我,你一分钱不给我我也没办法。但是这本书它就在那儿了,如果谁给了我五十万块钱,我这个书就放在那儿,我就不去宣传它了,不去鼓噪它了。结果大家就认为我说的是:我就为卖钱而写作。
         
        常:记得以前看到一个对您的访谈,其中也谈到从诗歌到小说的问题。您当时提到,从实际的利益上来说,写小说比写诗歌更容易生存,更容易换来好生活。
        韩:对,这绝对不是从我的选择来看。因为,有的话是从内部说,比如我的变化、我怎么样着手写这个东西。有些话是从外面总结,你跳出来看,把这事弄得跟自己不相干,那你就看到:一般来说写诗的人和写小说的人就是不一样。小说有市场,有读者,而且它有一条显而易见的成功的路线。诗歌也有成功的路线,但和小说不一样,完全从功利的角度说,诗歌成功的路线其实很简单。从八十年代起,基本上诗人写诗既没有市场也没有利益,人民大众也不知道,大多所谓成正果的,也就是得到一些国外的汉学家的认可,到国外去参加笔会,或者去做住校诗人。所谓“人有人道,虾有虾道”,从生存方式上来看,那真的诗歌和小说不一样。所以,你如果留在国内,在国内这块土地上生存,写小说要比写诗方便一些。诗歌在国内比较被冷落,也就是这些年,专业刊物啊,研究者的目光或选题才稍稍地投向诗歌这一块。诗歌这一块基本上还属于未被定义的领域,它是一块蛮荒之地。而小说,是被定义了再定义。有那么多人吃现当代这碗饭,多少年来,已经有二十年了吧,一直都在谈苏童啊,史铁生啊,余华啊,莫言呀,永远在谈这么几个人,谈“先锋”,谈起来非常的方便,因为它是一个已经被定义的东西。但谈来谈去,基本上都差不多,你可以把当时大家谈的东西都找来看,说法、角度、遣词造句都大同小异。所以我和林舟谈到这个问题,说现当代的研究者缺乏勇气,就在这个地方。其实有大量的未被定义的领域,是真正有抱负的、有责任心的人应该去涉足的——且不谈他们有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感觉。你要一直安于在别人定义过的地方再定义,那肯定不会有什么出息。我觉得研究现当代最令人兴奋的一块,就是未被定义的一块。为什么不去定义呢?不管什么高级还是低级,研究者有了这么多的技术储备、学术武器,哪怕你谈论安妮宝贝、谈论慕容雪村呢,也比谈论苏童、余华有意义得多。为什么不呢?
43/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