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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及其他

发布: 2011-7-14 21:30 | 作者: 韩东



        常:这块还没怎么被定义。
        韩:是的,没怎么被定义,即使被定义了,也主要是被媒体所定义,当然也有些现当代研究的人也在捎带着说。你不管它高级还是低级,你可以从一个完全客观的角度去定义它,它到底是个怎么回事,这个很重要。好在现在有些人开始进入网络,我觉得应该有些体会了。你进入网络之后,你就知道,传统的理论研究多少年来和活生生的东西太隔膜了,他们以前的研究对象太狭窄、太陈腐、太世故。这个东西,我觉得和整个的艺术创造、文学创造的天地就已经隔得很远很远了。比如说像“下半身”,像诗江湖网站,像“他们文学网”,还有现在的一些孩子,包括网络文学,这些鲜活的东西你可以不做个案研究,但可以作为一种现象,作为一个整体、一片土壤来研究。未来的作家,好的小说家、诗人,肯定都出在这块土壤里,这是没有任何异议的。我觉得这帮写作者对于现当代研究者也是觉得不相干的。但是在他们这块地方的内部,他们确实有认为写得好的,写得差的,他们有各自的评价。现在就是你谈你的,我谈我的,大家就是这样的。
         
        常:记得您以前曾说起过您这一代写作者与文学传统的关系,不像五四那会儿的作家,受到传统的影响,同时再面对外来的冲击,而您这代人接受西方的时候就相对更自然一些,没有太多的传统的负担。请问:您现在再回顾的时候,您对传统的看法还是那样吗?有什么变化吗?
        韩:我觉得我们一般所说的文学传统,是个很狭隘的东西,就局限在文学艺术本身,甚至局限在书籍本身。我觉得一个写东西的人,一个真实的写作者,促使他写作的因素很多,他纳入写作里面的元素也很多。不可能就是说,他生下来不接触任何东西,就进行写作。我反对的这种局限于书籍的狭隘的传统,或者狭隘的吸收。比如说有人问我:你读没读过《红楼梦》?如果我说我没有读过,那他就说,没有读过你还写小说?我觉得这就是扯淡的事。我认为不读《红楼梦》也可以写作,为什么不能写作呢?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很偶然的,如果世界上偶然地没有了曹雪芹,也没有了《红楼梦》,世界上的人就不写小说了?就没有小说这玩意了吗?我一直在说,更重要的书是天地这本大书。影响我写作的,或者进入了我写作之中的元素,书本只是其中之一,此外还有现实,还有天地。所以我主张一个写作者要善于吸收,但是这个吸收,我觉得绝非仅仅局限于书本。即便是从书本中吸收,他吸收营养的时候也要做到一视同仁。比方说,我读了一本书,我可以不知道他的作者是谁,只要我读得懂,读得通,我可以不知道他是不是中国的或者外国的大师不大师,是三十年代人写的,还是明朝人写的,清朝人写的,这些东西、大师不大师对我没有意义,就是这本书它对我有意义。再比方说,一个人可以从线装书中吸收营养,如果他聪明的话,他的作品就会形成一个格局,就会有一个形状显示出来。而我一本线装书不读,我就读网络上的孩子们的东西,我也会把我塑造成一个形状,而这两个形状之间没有可比性,你不能说这个就更好,那个就更差,主要看他怎么转化。如果你遇上一个蠢人,他读了线装书,也可能写得很差,而一个聪明的人读了网络上的东西,也可能写得很好,但他吸收的东西之间并没有可比性。向前辈学习当然可以,但并不比我向同代人学习、向年轻一代学习更优越。每个人的学习方式不一样,因为每个人的境遇不一样,人要吸收,但人是凭着自己的境遇和兴趣来吸收的,人与某本书的遭遇其实是很自然而然的事。
         
        常:甚至可以说是很偶然的事。
        韩:非常偶然的。不一定非要从所谓高级的东西那里吸取营养,非要这样是很荒谬的。
         
        常:也就是说,您觉得古人的说法——“师法其上,而得其中;师法其中,而得其下”是不一定正确的?
        韩:不一定。我觉得这主要看你怎么吸取。毛焰说得好,人比猪高级吧,但人吃猪肉,他还长膘,但人总不能吃人吧,人不能吃比自己更高级的东西吧。所以我觉得一个会观察的人,会从各个地方吸取有营养的东西,他可以从很差的东西当中吸取营养。比如说一个烂电视剧,很烂,但不因为它烂,你就学不到东西,可能它某个镜头或某种东西刺激了你、启发了你。再比如网络上有很多东西很水,但可能有一句话、一种方式让你觉得挺好的。所以我觉得,一个写作者吸收外界的营养,仅仅谈论狭隘的传统是不行的,可以说是没有责任感的,或者把狭隘的传统抬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也可以说是没有责任感的。因为我们当今所面对的现实是非常多重的,有传统,有现实,有高级的,有低级的。
         
        常:还有国外的。
        韩:很斑斓的。我觉得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偶然的境遇去吸取东西,忠实地去吸取,不是为吸取而吸取,我觉得应该这样。
         
        常:您现在看来,还是像当初一样反对“知识分子写作”吗?
        韩:我个人觉得这种膨胀是特别可怕的。首先,“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我特别不喜欢。“知识分子”是个什么样的概念?写东西的人可以是个知识分子,也可以不是个知识分子,像高尔基他就不是个知识分子,但他的东西写得多牛逼。你干吗强调这个知识分子呢?我觉得恰恰在强调这个概念的那些人当中,自我辩护、自我感动的色彩特别严重。他们认为他们有知识,认为这个知识就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就高人一等。这种优越感,我是特别反感。其实,落实到物质化的地方,你不过就是一个教授、博导,你不过就是有个文凭,那其实是种很世俗的等级制度,和人真正的智力、智慧是没有关系的。艺术、写作跟这个根本不搭界。你什么学位,读过几年书,你是不是知识分子,有多少知识,这都不是重要的。当然,这些会让一些人的写作形成一种形状,但是我们的写作在别的地方也会形成一种形状。你是个知识分子,你可以利用你的养料,但这不是唯一的养料呀。你是个知识分子,但你也可能写得很差,也可能像纳博科夫、博尔赫斯那样写得很好,你不是知识分子,你也可能像高尔基那样写得很好,好得不一样。一味强调“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我就不舒服、不适应,特别是对九十年代那种“知识分子写作”,我觉得伊沙讲得挺好的,就是不会说人话。这种东西很可怕的,它远离我们第一性的新鲜的语言方式,也远离我们实际上的整体存在。它就是一个知识上的承接的关系,什么写诗致荷尔德林,致这个,致那个,这个东西除了说你想攀几门皇亲国戚之外,我看不出有什么意思。写作这东西,不应该成为一个职业,不应该有阶梯、有等级、有一套成规,那样才会有创造。和“橡皮”争论的时候,我也谈到这一点,你们反对知识分子,但你们把技术搞得很精湛、很高超,你们也可以上大学讲台了,因为那个技术它容易掌握嘛。写作这个东西是创造,不能离开一些原始的源泉,不能离开那些和现实、和生而为人、和土地、和人的欲望相关的东西,不能离开感性的存在,感性的养料,离开了感性的养料,都修饰得干干净净,都有一套成规,一套评价标准,这些东西,都是限制性的东西,而不是刺激性的东西,不是激发性的东西。艺术创造它需要这种激发性的东西。所以,“ 知识分子写作”这个提法我不喜欢。就我所看到的“知识分子写作”里面,有很多东西很平庸,作者为了克服这种平庸,他就骗人嘛,他用一些别人不明究里的东西,一套自我陶醉的东西来骗人。他首先想到的不是人和自身存在的一种紧张感。我们生而为人,我们呼吸空气,我们吃饭,我们感到的丰富性,我们在这个地方生活,我们和外界、和身体以外、和灵魂之外的存在的关系,其中有种紧张感。他首先要处理的就是自己在精神阶梯上的位置,我要弄得很高级,我要在精神上高人一等,这个是很扯谈的事。你一个人不能下降,怎么能升高呢?我特别喜欢的话是,一个人拼命地拔起自己的头发来,你也拔不到天上去,你拼命地跳,顶多能跳三尺高。你欲升高,必须先降低。你降低到只有一张枯叶的重量,说不定能来一阵风,会把你吹到天上去。所以这种“知识分子写作”,他们的方法论、艺术追求上暗藏着对高级的渴望和追求,追求精神的制高点,因为精神的制高点可以把他们的肉体也带上去,所以他们才追求这个东西。他要了不起,其实他想的不是真正的精神上的了不起,他想的了不起就是万人瞩目,就是权势和名望,就是和具体的职称、别人看待他的目光相等的东西,实际上他追求的是肉体上的高级。所以,他不能降低自己。知识分子这种优越感,在言词当中经常表现为自我感动、言过其实,只要一自我感动,就有一种出了力的感觉,于是他就以为自己真的出了力了。
         
        常:您对“纯文学”这个概念怎么看?
        韩:我没考虑过这个事。但是这个概念,我肯定不喜欢,文学就是文学,什么纯文学和非纯文学?我个人肯定不这么分。文学就是文学,每个人对文学有不同的需求,写作者也有不同的目的。而且文学也不特别重要,文学也是人间之物。关键是有些人把文学当个什么,比如说谈论纯文学,谈论严肃文学的时候,其实也是一个抬高身价,自我感动,把自己的东西纳入到纯文学的范围之内,就水涨船高,觉得他们写的东西比别人写得更有意义。我对一切力图抬高自己身价的说法都很怀疑。人,这个小小的心眼就是这么回事。我认为,其实并不存在纯文学。
         
        常:最近也有人提出要反思纯文学。
        韩:反思一种不存在的东西。
         
        常:这种反思大意是,过去强调纯文学的说法,是让作家更注重个人的体验,个人的日常生活,但这样一味强调的结果使得作家的作品太个人化、太私有化,使得作家在拼命开掘个人的同时,失去了跟现实世界的广阔联系。
        韩:文学只有好的和不好的,没有纯的和不纯的。个人化,也可能写得特糟糕,而你写别人的生活,也可能写得很高级。对于文学,每个人的观点都不一样。每个人,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写作是挺必要的。
         
        常:您对推崇创新的所谓“实验小说”怎么看?
        韩:我觉得小说上的创新是一种整体上的东西,那种分析式的所谓实验只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或者是小说或者是作品的某个元素的膨胀,我觉得没有什么意义。比如说有人强调“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我觉得这是特别机械的说法,因为怎么写和写什么是一张纸的正面和反面,你不可能把一张纸给剖开来分别讨论。我觉得这些东西都是某个元素的夸大、极端和没有节制,其实真正新的东西貌似陈旧,它应该是一个整体的东西。如果你这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你这个人没什么新的发现,新的感觉力,那么你写出来的东西再新,也不过是形式上的变换。问题就在这,他们喜欢把某个元素分析的这么清晰,这会造成一种限制。反正我这个人不喜欢任何限制性的东西,我不想固定在什么地方。“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在你愚钝的时候这种说法确实能让你猛醒一下,但你真的把它推广到极端,真要这么去做,也是一件扯淡的事。这种偏激当它成为一种原则性的东西时,最容易导致教条化,导致丧失生机,这都是一种相对性的写作。其实,写不写故事不重要,怎么写也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出来的那个东西。所以我在网上看的,最有生机和活力的、最有现实感而且写得下里巴人的,还是“下半身”的这帮人,像巫昂、李红旗写得挺好的,没有禁忌嘛。而“橡皮”却是一种限制性的写作,这样走下去,最容易成为一种玄学。我挺烦这种设立公共标准和禁忌的东西。“橡皮”里有一些很有才能的年轻诗人,我觉得就是自剪羽翼了,写得太收敛了,其实他们应该是野生的。野生的动物被家养了,那份罪受的,渐渐的,也离不开这个家了,你把他放到野外去,他还得回来,因为太寻求安全感了。我觉得对于写作,自由最重要,教条最可怕。寻求安全感的努力会导致教条化。他们认为那是一种叙述的冒险,其实呢,是在寻求安全感。因为那种有了定义的写作,有了原则的写作,就不可能被称作冒险了。十条大道让你走,但你没有地图,怎么走都是冒险,而只有一条小道让你走,但你手里有张地图,那就不叫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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