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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及其他

发布: 2011-7-14 21:30 | 作者: 韩东



         
        常:您个人是否觉得现在文坛上当年的那种热情和单纯已经不复存在了?
        韩:还有啊。昨天我看春树的小说《欢乐》,就有这种感觉,现在八十年代生的青年跟我们当年反北岛时的躁动是一样的,关键问题是,他们没有权力,得不到自己应有的权力,他们觉得自己写得好,但没有人承认,所以他们非常烦躁,愤愤不平。文坛上永远充斥权力,只不过看权力落在哪一方而已。比如说二十年过去了,等八十年代生的作者有了自己的权力,成了德高望重的权威,他们的表现跟现在文坛上有权势的人我估计是一样的,到时候还会有一批没有权势的年轻人,自以为写的很好,躁动啊,愤怒啊……这就是历史循环,肯定是这样的。
         
        常:现在的八十年代生青年作者的热情和单纯跟以前是一样的吧?
        韩:至少没有权力是一样的。
         
        常:那么他们如果做了权威以后,也会和现在的权威差不多吗?
        韩:这个也不好下定论,人和人不一样,但基本的人性是这样的。
         
        常:那么您是否觉得今天的“他们”也已经获得了一定的话语权力?跟以前的“他们”还是一样的吗?
        韩:“他们”其实是不存在的,“他们”就是十来本民刊,“他们”没有提出过什么共同的理念,从人员上讲,现在有的在写,有的不写了。“他们”惟一一件不变的事,就是我是一个“他们”的一块活化石,一个见证人,我是自始至终都经历了、都在场的。我认为,“他们”是一个空的东西。现在大学的课本也谈到 “他们”,“他们”进入了文学史,进入了大家的议论,进入了现当代的视线,但是“他们”确实难以研究,“他们”根本和以往的文学社团不一样,你没法定义它,何况现在又牵扯到网络,就更难以定义了。你可以说它是个品牌吧,但是招牌下贩卖什么东西?是否牟利?也很难说。如果谈论“他们”,你要用描述性或总结性的方式,概括描述这一文学现象,就要谈具体的,“他们”这个空的容器应该放在一边不谈,而谈那些曾经进出“他们”的一些作者,谈这些作者的一些品质,是这些家伙给“他们”带来了一种荣耀,一种特质。
         
        常: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是不好定义的,那也只能紧扣文本和写文本的作家来研究了吧?
        韩:定义?我想非要定义的话,“他们”倒更像一个沙龙,一个文学沙龙。我不喜欢沙龙这个概念,但说到底,它实际上就是个文学沙龙。它不是那种有明确的目的的、共同进退的、有相应的权利和义务的、利益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的文学团体。是否应该发明一些新的概念,才能定义“他们”?比如说文学基地,是一个基地这样的概念。
         
        常:基地组织?
        韩:它没有组织,“他们”真的还没有组织,它特别的松散,只是个气氛,就跟沙龙一样,有个地方,有种气氛,有一些人自由地出入其间,从中得到一种相互的确认,也可以离去,也可以进来。这可能跟我个人有关,我绝对不想把它搞成一个非常固定的、业已在历史上存在的东西。比如我搞“他们文学网”,杨黎搞 “橡皮”,“橡皮”一开始我也参与的,后来就退出了,因为他们把“橡皮”搞成了诗歌教育,一个诗歌学校,在讲授文学,文学应该这样写,那样写,所以他们遵循的写作原则特别的教条。这是我绝对反对的。
         
        常:在您看来“他们”和这些是完全不一样的?
        韩:“他们”从一开始到现在,它的气息跟我本人有很大关系。现在来总结的话,我认为“他们” 这么多年来所起的作用,或者说呈现的一个状态,不是一个抱得很紧的团体,有共同的美学主张,也不是一个组织,也没有固定的成员。它实际上有人进,有人出,进来和出去都是无形的,也没有门槛,也不需要登记,也没有共同的宣言。它实际上就是个沙龙,说到底,比较贴切的比喻就是沙龙,无形的沙龙。
         
        常:即使在今天,在您看来,“他们”也不可能构成一种文学上的话语权力机制,不是说它有意的,而是说它无形中也不会构成吗?。
        韩:绝对不可能,怎么可能呢?比如杨黎搞“橡皮”,有明确的诗歌主张,诗应该这样写,应该那样写。如果说这个东西普及了,那它就是个权威了,就可能拥有对别人的自由进行限制的权力。而“他们”诗歌是怎么样子,你说不出来的,他们当中有这样写的也有那样写的,没有原则。它顶多是个气氛或氛围上的东西,只是抽象地谈论好和坏。为什么“他们”的天地要比“非非”广阔得多,像朱文,写小说写诗歌又去拍电影,还有顾前、苏童、马原、于坚都是进出过他们的人。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发生美学上的对峙或者不协调。如果像杨黎那样搞的话,不可能会这样的。所以“他们”最终的建树,就像沙龙一样,还是在具体的个人。也就是说,具体的写作者永远大于“他们”这个符号。所以说这是基地,是没问题的。再比如说我们都写小说,你不能说我们的小说都是马原式的,也不能说我们都是韩东式的,也不能说都是朱文式的,我们这里还有鲁羊、顾前呢……“他们”有种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就像沙龙一样,是一个来玩的地方,来获得认同的地方,在脆弱的时候可以寻求某种支援的地方。
         
        常:好像很少有诗歌团体像“他们”这样子的。
        韩:“他们”有点像“今天”。当然,“今天”它早期的诗歌特点还是比较明确的,但“今天”究竟有什么美学主张,也是后来大家总结的。而且,后来在海外办“今天”,参加的人都很杂。所以“今天”也就是一个沙龙。但当年的美学冲击比较大,那些人在美学上比较的一致。
         
        常:事实上“他们”的美学冲击也不小,虽然您说没有一个共同的美学观念。
        韩:对,就像“今天”一样的,就是一种气氛,没有提出过什么主张,就是在第三期的封面上,我提出过一些主张。但是那些主张也不适用,不适合。那也是我个人兴之所致写在这上面的。
         
        常:也就是说您觉得这是有点一次性的?
        韩:对,是过期作废的,其实具体的写作者肯定是大于这些主张的。按照我个人的意图,就是给有写作才能的人提供更多的支援。
         
        常:您的过期作废这一说法,其实是一种更真实的现象。而一般的文学史研究,常常把作者曾经发表过的文学理念当作静止的、固定不变的东西来谈的。
        韩:对,但是有一些主张,像超现实主义呀,像莽汉,非非,包括后来的文学网站橡皮,所提出的主张中有一种僵化的东西,弄出一个很固定的规矩,而且写作者按照这个规矩实施。所以,“橡皮”是最没有网络精神的网站。而“他们文学网”,我就主张论坛应该尽量的自由,编个网刊,也要相对自由。像我们编这网刊就很简单,委托一个人去编。像刘立杆编过,朱庆和编过,金海曙编过,他们编的时候大家一概不干预。我可能还会约其他人去编,我会约何小竹啊,会约尹丽川啊。因为我本人对他们的东西有信心,我喜欢他们的东西,而且他们也喜欢编杂志,他们也有自己的判断,谁好谁坏。这期杂志是他的判断,那期杂志是你的判断。但是我对委托什么人去编可能是要选择的。
         
        常:那能不能说,以前的“他们”在精神上跟现在所谓的网络精神也有点相似之处?
        韩:也不好这样讲,还是有区别的。“他们”没有明确的美学主张,只是那个氛围。简单的说,这杂志就是我编的。我觉得好的,就采用,不好的我就不采用。网络它没有这个概念。网络谁都可以来,而“他们”还是个沙龙,沙龙还是有主人的,这个主人可能不是一个人,但他可以说,我不喜欢你,一边玩去。当然主人客人也是相对的,很多人相处时间长了,也就是朋友了。朋友你就来坐坐,就可以发号施令,没有那么多僵硬的规矩,总之是一个很自然的东西。
         
        常:下面请您谈谈那个著名的“断裂”好吗?
        韩:“断裂”的发起人就是我、朱文等人。起因就是,我们写小说嘛,写着写着就要进入系统了,像我和朱文当时发了不少东西,又获得好评,然后感觉上就是,快要走苏童、叶兆言的那条道路了。我说的一个词就是“虚席以待”,我们可以去作家协会,去做专业作家,那条作家的道路就很明确了。当个专业作家之后,然后就到处开笔会呀,参加活动呀,当然还有各种各样的实惠。我和朱文都比较烦这些个东西,很多人是被我们带进来的,怀着不同的心情和目的,参与了这件事。我始终不愿意我的写作受到任何干扰,但是,如果你进入了作协这样的地方,那你就要走那条道路。比如说叫你去参加笔会,你说我不想去,他就会觉得奇怪,嗳,你不是写东西的吗?写东西你怎么会不去参加笔会呢?你会身不由己地去做一些事,然后你去参加作品研讨会,你去签名授书了,去给一个杂志创刊二十周年题个词,在文学馆的大花瓶上刻上自己的名字。你写作为了什么?不就是跟编辑搞好关系,在杂志上发作品,发完了以后结集出版,出版后现当代的研究者对你进行研究,然后你出席各种会议,各种场所,进入专业创作组,被评为一级作家二级作家。然后,随中国作协代表团去南斯拉夫,去什么地方访问,日本的诗人或者作家到南京来,大家要开个座谈会,要交流交流。这种职业化公共化的生活,这种系统的运转,你挡都挡不住的,你会不假思索地进去的,进去以后,它提供给你一个完整的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就是所谓的作家之路。然后你就渐渐地偏离了,你再写一点东西,出版也挺容易的,然后就有德文本、法文本、英文本,还有汉学家,和你打交道的人,就是编辑、出版社的、评论家、研究者、翻译者,然后你先是在国内开会搞活动,然后到国外开会搞活动,参加什么诗歌节、文学节、颁奖式,你所有的日程都给排满了。我觉得这种生活方式比较讨厌。我写书就写完了是吧,写书之外,我愿意干吗就干吗,我愿意和朋友交往,我愿意上网,我不愿意受那么多的束缚。发起“断裂”,就是和这种生活方式,和所谓的文坛断开。我和朱文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们写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成为那样一种作家吗?就是为了去过那样一种身不由己的生活吗?所以我们就对当时的文坛方方面面进行了非常粗暴的否定,问卷是精心设计的,当然参与的人目的不尽相同。很多人都认为我们这样做是为了炒作和提高知名度,为了利益,其实是一种误解。事实上我们是自断退路,“断裂”以后很多事情再也不来找我们了。其实写作者的道路应该是多元的,你可以热情洋溢,到处结交朋友,在场面上混,你也可以离场面上的东西远一点,仅仅是写作,只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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