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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客

发布: 2011-7-21 22:52 | 作者: 朱山坡



        我家门口的湖叫雁湖,清澈透明,细波轻漾,像一座浩瀚的瑶池。我们的村庄叫浦庄,还属于穷乡僻壤,藏匿于山林和雾气之中,几乎与世隔绝,外面的世界显得 非常遥远和陌生,但近来竟然时有素不相识的外地人出没。他们或三五成群,或母女结伴,或孤身一人,搭乘我父亲的木头船从烟雾弥漫的湖面上来,临近村子的时 候总会惊起一阵狗吠。人们往湖的方向抬起头,无奈地说,讨饭的又来了。

        有时候一天会来四五批。开始,他们说是灾区来的,衣衫褴褛,拖儿带女, 惊魂甫定,还有当地官方的证明,姑且算是吧。后来说的地方五花八门,河北、安徽、河南、山东、贵州乃至东北等等,南腔北调,谈笑风生,脸上看不到流离失所 的乡愁和感伤。看着他们穿梭往返,络绎不绝,我们有理由相信,浦庄已经名声在外,全世界的乞丐都以为我们这里仓廪充实,热情好客,慷慨大方,来这里能讨个 盆盈钵满,远胜于行走数十座村庄。事实上,他们每到这里,确实也收获颇丰,每次都能把空袋子变得沉甸甸的,带着窃喜气喘吁吁地乘船离去。然而,他们并不知 道我们的收成也不好,没过过宽裕的日子,那些米呀、面呀、杂粮呀,都省着吃,连孩子都经常吃不饱米饭,更别说吃肉了。男人们放米下锅的手重了一点,多放了 些米,女人就会破口大骂,她们还把锅里泡了水的米抢夺出半把,晒干,留到下一顿。而乡亲们对讨饭的从不吝惜。“他们千辛万苦来到我们浦庄,总不能给得太 少,否则他们会在外头败坏浦庄的声誉。”仿佛乡亲们都把虚无缥缈的声誉系于行乞者的背囊,而且十分看重。每一批讨饭的走后,村里的人经常要盘点一下,总会 有人惊呼,转而谩骂那些穷乞丐顺手牵羊拿走了他们家的一条腌鱼、两块腊肉、三只鸡蛋、一把蒜头或辣椒、经久不用的发夹、灶台上的半盒火柴……这些损失算不 上什么,拿就拿了,并不影响下一批乞丐的收益。但有一天,村里人发现他们在湖对岸的草木丛中架灶炊饭,喝酒吃肉,场面宏大。“他们吃得比我们还好!”男人 们横七竖八地醉倒在地上鼾声如雷,涂满油光的脸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天上的云朵;女人们脱掉破烂的外套,穿着整洁的衣裳围起圈子打牌赌钱,吆喝声惊散了湖面上 的水鸟;孩子们四处嬉闹,像肆无忌惮的牛犊糟蹋着地里的庄稼……浦庄人觉得被欺骗被愚弄了,异常生气。

        “方滨海,你看你都把什么人送到浦庄来了?!你是不是和他们串通一气来骗我们本来就少得可怜的粮食呀?”浦庄里嘴尖的女人用刻薄的语气指责我父亲。

        湖很宽阔,父亲的木头船是浦庄到湖对岸唯一的交通工具。平常,乘船的人只需往船头的盘子里扔下一毛或几分钱就可以了。实在没带散钱的,不给也不要紧,反 正我父亲不会问,也不觉得亏了什么。父亲是世界上最朴实最单纯的人,因此,这样的指责对他来说是多么严重的诬蔑,很让他无地自容。那天,父亲回到家里,呆 坐在堂屋的木槛上,不吃不喝,一言不发,直至深夜也不愿意回到房间里睡觉,母亲催了他几次,他无动于衷。我去拉他,他岿然不动,仿佛入定了。

        也许是在湖面上劳碌得太久,与母亲相比,父亲显得过于衰老了。

        “爸,诬蔑人的舌头会烂掉的,你不要为她们烂掉的舌头难过。”我说。

        父亲好一会才回答我,“你知道吗,我撑了一辈子的船,相当于做了一辈子的桥和路,那是数不尽的功德啊,但声誉比这些重要得多,她们诋毁我的声誉,就是要把自己的桥和路都拆了。”

        我听不明白父亲的话,直到第二天我才恍然大悟。

        第二天,我和母亲起床后发现父亲不见了。有人惊慌失措地跑来告诉我们,我父亲在湖中央。我们赶到岸上,果然远远看见父亲坐在船里,正在凿他的船,铁锤敲击凿子的声音比啄木鸟强很多,令人揪心得多。能看到灌进船里的水了,越来越多的水,露出水面的船体越来越少。

        母亲惊叫起来,他要沉船了!

        岸边的人跟着我们尖叫,劝父亲别做傻事,那些不慎中伤了父亲的女人一会儿向父亲一会儿向母亲道歉,她们的男人甚至还当众修理了她们的嘴巴,可是船还是沉 下去了,父亲也一同沉到了湖底。宽阔的湖面除了水再也看不到多余的东西,连水泡也没有。我的父亲再也不回来了,有人去沉船的地方打捞过,却发现什么也没 有。父亲肯定是沉到湖底深处,或者从地下暗河潜到更遥远的地方去了——听说湖的中央正是地下暗河的出口,人们很快淡忘,过了一段时间,连谈论他功德的人都 越来越少,他们似乎忘记我父亲曾经是他们的桥和路。

        “可是,他也曾经是那些讨饭人的桥和路。”背地里还有人不怀好意地说我父亲。好像是说,如果没有我父亲,浦庄就不会被愚弄和欺骗。

        现在好了,没有了船,要到外面看看的桥和路都没有了,自绝于世界。真是活该!

        果然,好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外地人渡过湖面来到浦庄,村子确实清静和安全了很多。

        直到第二年开春,突然有人看见湖面上出现了一叶扁舟,往浦庄这边缓缓而来。近岸边的时候人们才看清,这只是一叶竹排,上面站着一个人。

        一个陌生的男人,身材高瘦,衣衫破旧,胡子拉碴,满脸谦卑,撑杆的动作十分生硬,看上去异常费劲。竹排的前头放着一只空袋子。

        “又是个讨饭的。”有人悄悄地说。大伙儿一致附和这种判断。

        “这里便是浦庄了,应该是吧?”男人哈着腰对岸上的人说。北方口音,肚皮饿得瘪得像另一只空袋子。

        “是浦庄。”迟缓了好一会,才有人回答。

        “是浦庄就对了,我正是要来这里。”男人欣喜地说。

        “有事吗?找人?”有人问。

        “讨口饭吃。”男人回答。

        有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千条村万条村都可以去,你偏偏要费那么大的劲到浦庄来,是不是有人在外头做了广告呀?”

        男人的脸突然变出尴尬和羞怯来,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在异样的目光注视中缓缓爬上岸来。

        “我们北方人不太会划船,我差点翻在湖里了。”男人憨厚地笑了笑。他的布鞋和裤脚都湿透了,双腿有点颤抖。虽然已经是春天,但天气还是很冷,湖面上还有一层碎玻璃似的薄冰。

        并没有谁觉得他为了讨口饭吃应该冒险到浦庄来。

        “活该。”有人嘀咕道,很小声,但男人还是听到了,怔了怔,很快便变出笑容来,“幸好没有沉到湖底去。这湖,深得一眼看不到底。”

        那竹排没有拴住,它要告别男人和岸了。有人提醒他,“你的船逃跑了,你得拉住它,把它拴在石头上,等你的袋子里装满了吃的,你还得靠它离开这里。”

        “由它去吧,我暂时不需要它了。”男人说,“再说了,它也不是船,像我们北方的一头倔驴,难以驾驭。”

        那“倔驴”仿佛听清楚了,果然离岸而去,一会儿便漂出很远,再也拉不回来。

        “你怎么回去?”有人提醒男人,湖面上再也没有可以横渡的船了。

        男人没有回应,似乎是没有听见吧,或许是胸有成竹。

        大伙儿闪开一条道,男人把那只袋子往肩上一搭,迈步往村庄里去。估计是饿了,又或许要烤干他的鞋和裤子,他走得有点急,好像一匹熟知路途的马。

        他们发现男人很高,比他们高出一大截,脸膛黑乎乎的,风吹起他的乱发,可以看见他额头右边靠上的位置有一道暗淡的疤痕。可以肯定,那是一道旧时刀伤,像 一条蜈蚣潜藏在草丛。他不是粗野、庸俗的那种人,举手投足都跟那些常见的乞丐不同,气质很儒雅,说话也不紧不慢的,只是显得疲惫不堪,估计是饥饿的缘故。

        “对了,他来过浦庄。那时候他带着一个女人。”方德才看着男人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他,是一个回头客。”

        “噢,我也想起来了,跟随他的女人老是咳嗽,我给了她半扎面条,她竟啪地跪在地上给我叩头——不过是两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来讨饭的还没有那么多。”有人说。

        “我倒是第一次看到讨饭的回头客——他可违反了行规,哪能在同一个地方乞讨两次的?”方德才仿佛吃了大亏,不满地说。

        “没有比讨饭的还恬不知耻的。”不知道是谁咕噜了一声。

        一群孩子跟在男人的身后。好一阵子没见过讨饭的了,竟然觉得有些新鲜和好奇。

        男人没有走进最近的方胜家,而是在方德才家的院子外停下来。方德才家的女人正在晾衣物,看到这个高大的男人愣住了。

        “大妹,我是来讨口吃的。”男人谦恭地躬了躬腰。

        “我好像见过你。”方德才家的说,“上次我给了你一盅米,两只鸡蛋。”

        “我是来过的……我记得,两年前,来过的。”男人笑得有点尴尬。

        “你要是剃了头,倒像化缘的和尚——和尚也是常来的。”方德才家的暗讽道。

        “我这次不是白讨的,吃了饭,我会给你干活。”男人赶忙解释说。

        “我……我哪有什么活要你干的?你又不是我家男人——我家有男人……”方德才家的突然有些慌乱。男人比病怏怏的方德才好看,且高大强壮得多。

        男人朝屋里面瞧了瞧,好像要寻找什么。方德才家的警觉地叫她的儿子,“去唤你爸回来……”

        男人说:“我想给你家做一件家具,最好的家具。”

        方德才家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除了两张旧式床和一张书桌,还有零星散落在院子里的简陋的小凳子。多年前结婚时随嫁的杉木衣柜,三年前抵债给方胜了,家里 好像一下变得空荡荡的。方德才家的一直想重新拥有一只衣柜,把一家人的衣服都藏在衣柜里,老鼠进不去,灰尘也进不去,还井井有条一目了然。

        院子的角落里就有几根好木头——浦庄每家每户都备有一些木头。她怦然心动。

        “我们不需要家具——那些木头,是冬天的柴火。”方德才家的说。

        “这些好木头烧掉了可惜。”男人说,“我知道你们附近都没有好的木匠。”

        “只要有钱,总能请到好的木匠。”方德才家的说。

        “管饭就成,我不需要你付钱。”男人说,“我免费帮你们做家具——免费给浦庄每户做一件家具。”

        方德才家的最后弄明白了,男人这次来浦庄不是讨米要钱的,而是来报答的。男人说,两年前他们夫妇来到浦庄,得到了最好的礼遇,这里的人没有给他们难堪, 甚至连脸色也没有给,给了他们好吃的,还施舍了他们好多东西,让他们度过了难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于是,男人就来了。我们原以为他肩头上空瘪瘪的布袋 里什么也没有,他却从里面取出锋利的凿子和锃亮的刨子……

        方德才家是第一个被报答的。

        方德才家的开始不相信男人,处处防着他,生 怕一不小心便被他偷走她的家底。但她依然像对待那些讨饭的外地人一样,每顿都给他一大碗的饭,晚上让他睡在破落的柴房里。柴房里有一张床,原来是方德才父 亲住的,他死后就一直废弃在那里。男人没有做出令人担心的事情,晚上安分地睡觉,鼾声如雷。白天,他很早就起来干活,把院子里的一堆木头变戏法似的弄成了 一块块上好的材料。有时候,晚上也点着煤油灯干活,还把声音压得很低。方德才家的夜里起来撒尿时偷偷看过男人,可是一直不想跟他说话。一个女人怎么能跟一 个陌生的男人说话呢?况且,还是一个讨饭的。白天,村里半信半疑的妇女们也偶尔来看个究竟,看到男人在刨花和木堆中忙碌,心里越来越踏实,但嘴上依然不相 信男人。“鬼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直到半个月后,很多人听到了方德才家的夸张的惊叫,才相信也许男人是真的来报答她们曾经的恩赐来了。那天方德才家的一 早起来,发现院子里耸立着一具崭新的比她想像中好得多的巨大衣柜,在晨曦中光彩照人,连她家的狗也惊惧地围着这个陌生的庞然大物边转边吠。

        “再打磨一下就更好了。”男人看着自己的艺术品得意地说。

        一直到中午时分,仍然有很多人闻风而至,手抚着方德才家的衣柜啧啧称赞。

        男人的手艺的确无可挑剔,让人心服口服,而且他坚决不收一分钱。

        “你们可以根据自家的情况,选做一件最需要的家具。”男人对浦庄的人说。

        于是,他们纷纷筹划着,互相攀比,准备做的家具一家比一家复杂、费劲,仿佛做简单了便无端吃了大亏似的,有些女人甚至还争辩着当初谁给男人夫妇的东西更多,以此声明她得到的报答应该比其他人更多。

        “每一个家庭的愿望都会实现的。”男人保证说,那憨厚的态度和语气很让她们放心。但也有人怀疑男人说话的可靠性,“那么多人到过浦庄讨饭,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知恩图报?还回报那么多?”

        她们争着要男人先给自己家做家具,生怕男人半途跑了。

        “他又不是谁家的长工,为什么不可以跑?”方德才家的抢过男人的工具,把腿横跨在院子的门口,“我要他再给我家做一件家具,再过几年,我家的旺月就要嫁人了,得提前为她做好一对像样的箱子。”

        那些女人发出了一阵不满的哄笑。男人说,一视同仁,每家只做一件。方德才家的放下拦在门口上的腿,但还是舍不得还工具给男人。

        “你不能贪得无厌……我家也养不起他那么长的时间!”方德才从屋子里出来,对他的女人吼了一声,她才把工具扔到地上,怏怏地回进了屋。

        “我就是要两件。”方德才家的尖锐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早知道这样,我应该让他给我家造一幢房子。”

        那些迫不及待的女人开始为男人争得面红耳赤。男人左右为难,最后,她们在男人的公证下,抽签定了先后排序。那排序表就放在男人的布袋里,她们经常要从那布袋中取出排序表,再次核准……“或许还没轮到我家,他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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