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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客

发布: 2011-7-21 22:52 | 作者: 朱山坡



        母亲错愕和委屈的表情让我终生难忘。她转身离开,与我撞了个满怀。她的眼里饱含泪水,莽撞地从我身边拂袖而去。

        母亲从没受过委屈——她善良而本分,从不贪小便宜,也从不跟别人争论长短。可是,父亲不在了,连这个即将离开浦庄的外来男人也如此粗野地对待母亲,我气 愤难当,抄起一把铲子,向已经快做好了的书桌猛砸下去,书桌顿时散了架。男人没有制止我,像一个陶匠看到自己毕生努力的杰作瞬间毁灭一样满脸绝望。母亲惊 诧地站在院子里,侧目而视。

        我很快便后悔砸烂属于自己的新书桌。

        “讨饭的,你重新给我做一张书桌!”我大声命令男人。母亲远远地斥责我,我扔掉铲子,气呼呼地跑开。

        男人也没了好脾气,看上去恼羞成怒,一把扔掉凿子,回到他的柴房里,关上柴门,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中午他没有吃饭,晚上母亲让我端饭给他,他说不饿。 我把饭碗放在柴房的凳子上,半夜里我偷偷地看他,他依然鼾声如雷,几只老鼠正在忙碌地瓜分那碗米饭。我要进去驱逐那些掠食者,却被早在另一侧墙角窥视的母亲轻声阻止。

        我以为男人会违背承诺,收拾东西离开浦庄。但第二天,他起得更早,重新给我做书桌。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我们都打了招呼。母亲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依然保持着节制的热情。但是,这天晚上,母亲悄悄地替男人洗了衣服,并晾在不显眼的旁屋的屋檐下。之后的几天,母亲让我邀请男人一起吃 饭,男人也不推辞,和我们坐到了一张饭桌前,还穿着我父亲的衬衫。

        我家在西北角的湖边,祖辈都离群索居,又因为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跟别人说话,到我家串门的并不多,只有方德才家的偶尔会到我家东张西望,装作看看我家院子里的蒜头或莴笋,“顺便”要和男人说说话,但男人对她依然不冷不热,甚至不抬头看她一眼。

        “一张书桌做了那么久!”方德才家的好像对谁不满似的,“这九天时间都可以造一张双人床了。”方德才家的掐指算过并提醒我们,男人到我家已经九天了。

        我也突然觉得,这一次,男人是有点拖沓了。是不是故意蹭饭啊?

        母亲告诉方德才家的,书桌本已经做好了的,因为款式和尺寸都不满意,只好重新做一张。

        “那不相当于做两件家具了吗?要是给我家做的衣柜,我现在不满意了呢,能给我重做一个吗?”方德才家的说得有点尖刻了,“何况,讨饭的也有回头客,就不能回头给我家多做一件吗?”

        母亲说,那得问他。

        方德才家的真的去质问男人。男人回答说,好吧,我给浦庄每户都做两件家具。

        这个消息飞快地传遍了浦庄。对于第二件家具,她们早已经胸有成竹。因此,她们纷纷催促自家的男人筹备木料,迎接男人再次来到她们家。

        她们首先涌到了我家。我家的书桌已经做好了。她们抚摸着我的新书桌,依然对男人的手艺赞叹一番。她们正期待着第二轮抽签排号,希望能抽到靠前的序号。

        “或者根据第一次抽签的序号,倒排过来……”这个提议得到了第一次抽签序号靠后的人支持,却遭到了另一批人的反对。她们瞬时争得不可开交。

        “犯不着抽签了。”男人说。

        她们肃静下来,没有弄懂男人的意思。

        “我决定给浦庄造一件人人有份的家具——船。”男人说,“没有渡船,你们看不到湖对岸的世界。”

        众妇“唔”了一声,听不出是支持还是反对。

        “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第二件共有的家具。就在这里做,做好了我就走——我呆得够长了。”男人说。

        船是船,船不是家具。她们终于掩饰不住失望的神情,嘀咕着散去。

        方德才家的甚至有点生气,走出很远了还悻悻地说,“我犯不着去外头讨饭,我根本不需要船。”

        往后的好几天,男人都到后山里去砍树,那些适合造船的木头被源源不断搬到我家左边的空地上,荡漾而饱满的湖水爬到木头下面,热烈地渴望着盛载一艘船。遮掩在茂盛柳树中的男人隐约可见,母亲有时候也隐现其中,看上去是两个人在合谋做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

        谣言首先传到我的耳朵里,是关于母亲和男人的谣言。谣言的源头明显就在方德才家的那里,因为每天都有新细节被她披露和传播。

        有一次,方德才家的当众拦住我,“将来你是允许男人留在你家里,还是跟随他到外面乞讨?”

        我都不愿意,我更在乎我家的声誉。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家拥有极好的声誉。

        我当着母亲的面对男人说,浦庄不需要船,即使有了船,也没有人愿意撑船。没有人愿意在湖面上长年累月地经受风吹雨打和受人使唤。

        男人听不出什么不对,爽快地说,我愿意撑船,虽然我从没撑过船。

        我对母亲说,“妈,污臭的湖水快把我家淹没了。”

        母亲大概听出了我的激愤和言下之意,沉吟了一下说,“我知道了,船也快造好了。”

        船的龙骨横卧在湖边,已经有了一个清晰的雏形。

        “这船,跟你父亲撑的那只一模一样,我就是仿照那只船做的。”男人说。我也看出来了,它让我再次想起父亲在湖心沉下去的情形。

        “妈,船还是不要造了,让他离开浦庄吧?”我恳求母亲。

        男人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头,停下手中的活,等待我告诉他更具体的理由。

        “浦庄有人说,他可能是逃犯。”我不敢正视男人,尽管我说的是真话。她们暗地里说的,“他哪里像木匠,哪有木匠干活不收钱的?什么报答,估计是走投无路了,在浦庄躲藏……”方德才家的说得最凶最刻薄,说男人也许在外头犯了命案,和那女人是一对亡命鸳鸯。

        母亲对我说的话大为不满,忙着向他解释,实际上是道歉。

        男人脸上有惊慌,转头看浩渺的湖面。夏天的湖面比他来的时候要宽阔一些,一眼望不见尽头。

        我越来越相信,他既不是木匠,也不像讨饭的乞丐。我偷看过他藏在床头的一本书,是一本全是外国文字的书,厚厚的,破破烂烂,书页边上还有钢笔写的密密麻麻的批注,那字写得比我学校哪一个老师写的都漂亮。

        “她们终于看出来了,我真的是一个逃犯。”男人对母亲说,“我跟你说过的,夹边沟农场,是一个劳改农场。我是一个劳改犯。”

        母亲惊愕地搂住我的肩膀,风把她飘逸的长发吹乱了,像柳条那样乱。

        “我女人从上海跑到甘肃看我,我们就一起连夜逃跑了,如丧家之犬,逃窜三年多了,好几次差点死在路上……我女人跟我吃了那么多的苦,病死前她跟我说,你不要四处逃窜了,浦庄是一个理想的藏身之地,那里的人那么好,你就当报答他们,只要能吃上饭,活下来,你就一辈子给他们做牛做马。”男人说到自己的女人时 总是饱含深情,仿佛她就站在他的面前。

        母亲惘然不知所措,看了看那只还没有做好的船,“你打算怎么办?”

        男人说,把船造好了我就走,其实浦庄是需要一只船的。

        浦庄也可以没有船。自从父亲把船沉了以后,浦庄不也一样过?没有了船,断了她们到对岸闲荡的念头。如果她们真要到湖对岸去,可以沿着一条栈道走到湖尾去,绕道而行,多走十几里,一样可以到达对岸。

        我和母亲没有再说话,忐忑不安地回到院子里。晚饭的时候,母亲对男人说:“也许她们不会告密,你在为她们做好事啊。”

        男人说:“把船造好后我就走,我抓紧一点——这是我第一次造船,现在我才知道,船不是家具,比家具复杂得多——不过,很快就好了,我能做好的。”

        “你不必太惊惶,浦庄的人并没有那么坏。”母亲说,“如果你给她们做更多的家具,你愿意呆多久就多久。”

        男人又在浦庄多呆了三天。看得出来,他做事没有原来那么一丝不苟,粗糙的船舨被过早地装到了船体上,甚至撑橹也没有来得及再次打磨,远处看去,一只崭新的船基本造成了,但走到船体上细看,却连船板间的缝隙还清晰可见。

        “那些缝隙需要弥补、打牢,整只船还得涂上桐油。”男人说,“估计还得三四天工夫。”

        母亲似乎也为船焦急,整天围着船忙碌,帮男人拿这递那,脸上充满了成就感和满足的惬意。而关于她的谣言已经在学校疯传,连校长也问我,你是不是有了新父亲?我断然否认,尽管整个学校只有几十个师生,但我觉得他们代表了全世界。

        那天我从学校疯跑回家,因为我无意中听到了可怕的消息,我得告诉母亲。

        母亲正在湖边烧桐油,浓烈的气味呛得她直咳嗽。

        “公安要抓他了,他们正绕过湖尾,有人听到警笛,很快就要到了!”我急促地说,我从没那么慌张过。

        男人和母亲都大惊失色。

        “那么快?”男人说。

        “她们果然告密了。”母亲狠狠地扔掉手中的柴火。

        “本来我改变了主意,给她们做更多的家具……船,来不及了。”男人丢下工具,往我家院子里跑,很快听到了猛烈撞击柴门的声音。一会儿,他手里拿着那本书跑回来——只拿了一本书,把书往船上一扔,然后在船屁股后面,用尽气力把船往湖里推。

        “你们来帮帮忙。”男人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船太沉重了,在地上它只是一堆木头,只有到了水里才能变成船。

        “你想干什么?”母亲迟疑不决。

        “我得继续逃跑,被他们抓住,我这一辈子彻底完了!我会死在黑暗的监狱里,我女人带着我死在逃亡的路上,我不能让她白白地死……那次她睡沉了,竟然忘记给我通风报信了……”男人绝望地喊叫。

        母亲跑到男人的旁边,手忙脚乱地帮他推船,我也加入了。船顺着水草滑到了湖里。

        男人迅速跳上船,抓起撑橹就摇。船离开了岸边,离开了我们。

        母亲担忧地问船上的男人:“船还好吧?”

        男人大声回答,还好,但他很快便弯下腰去,伸直身子时手里抓着那本书。书已经湿成软绵绵的一团。

        母亲惊慌失措,对着男人猛喊:“马自珍,船不成了,你快回头!”

        母亲的喊叫惊乱了一群水鸟。男人没有听母亲的,船划得更快了,摇摇晃晃的令人揪心。我记住了男人的名字:马自珍。

        母亲急得要哭起来,要不是我拚命拉住,她甚至要往湖里跑,追上船去。

        “我还会回来的。”这是男人最后对我们说的一句话,是用我们的方言说的。他能说我们的方言了。

        当警察出现在我们身后的时候,我们的身后已经站满了人。方德才家的就站在母亲的身旁,样子跟母亲一样焦急,与母亲不同的是,她还失态地跺脚,把一堆无辜的水草跺成了烂泥。此时船已经到了湖中央,就在我父亲沉船的地方,那船也开始往下沉,先是船头往水里下沉,然后是整个船体……母亲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方德才家的受到感染,也号啕大哭,呼天抢地,仿佛沉掉的是她家里的什么人。

        在哭喊声中,船沉得更快,一会儿便消失在湖中央。湖面又恢复了宁静、冷清和孤寂,像一本翻开又合上的书。

        事情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男人给浦庄每家每户做的家具仍然还在用,质量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但那来历不明的男人跟我父亲一样逃不过迅速被遗忘的命运。只有 我,风和日丽的时候,一个人站在湖边,在浓密的柳叶下,双脚浸润着湖水,抬头往湖心放眼望去,经常能看到两只熟悉的一模一样的船并行飘荡在湖面上,好像要 往我家这边漂来,但永远都离我家那么远。还有一次,我在西湖雷峰塔前小憩,偶然看到两只像父亲撑过的船,在烟雾弥漫的湖面上若隐若现。我惊喜交集,对着它们猛喊,它们仿佛受了惊吓,转眼便消失了。我忽然想到的是,听说雁湖和西湖是相通的,连接它们的是一条地下暗河,在雁湖经常能捕获到西湖才有的鱼。这种事 情,可以当成一个传说,因为我从来没看见过地下暗河,而且,我家距离西湖至少有五百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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