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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客

发布: 2011-7-21 22:52 | 作者: 朱山坡




        在众人的狐疑和焦虑中,男人又给方传统家做了一张新式床,几天后,给方新明家做了一套沙发……得到了实惠的女人总是心满意足,不厌其烦地向别人炫耀家里 的新宝贝,“你看看,刨得多光滑,像十八岁姑娘的皮肤……不过,他能替我家做两件就好了,一件总是不够的。”但没有哪一家能得到两件新家具,因为男人似乎 心里知道自己应该在浦庄呆多久,他不能破例。

        “你什么时候走呀?”总会有人站在男人的旁边跟他叨唠,话中充满了疑虑。

        “给浦庄每家都做一件家具就走。”男人一边刨着木头一边回答。谁问答案都是一样。

        “如果要十年才做得完呢?”方德才家的心直口快,喜欢刨根问底。她经常走家串户,倚着门墙,嘴里嗑着瓜子,睨着眼睛看男人做家具。

        “那十年后走。”男人并不抬头看她。

        “你家里还有人吗?”瓜子壳有时候像蛾子一样飞到男人的刨子上,男人停一下,弹掉瓜子壳继续推刨。刨花飞起来像棉花朵。

        “没有了。”男人平静地回答,很简洁,似乎不愿意多说话。尽管天气还很冷,但男人穿的衣服很少,露出结实的身板。

        “你的女人呢?两年前跟你一起来浦庄的那个。”方德才家的记得那个女人,素雅,大气,轮廓分明,眼睛明亮,皮肤白嫩得像男人刨过的木头,是典型的北方女人。

        “死了。”男人轻描淡写地说。

        “怎么……怎么会死的?”方德才家的突然站直腰,脸上露出罕见的惊愕和哀怜,手里的瓜子纷纷落地。

        “病死的,哮喘病。她一死,我就来浦庄了。她临终前留下的遗言,说,浦庄人对我们那么好,你得回去报答他们。”男人的刨子推得飞快。

        “我们对每一个讨饭的都一样——谁没有困难的时候啊,谁想着上门讨饭啊,那不是迫不得已嘛,我们应该将心比心……”方德才家的说,“你的女人长得真好 看,女人怎样才能长得那么好看啊——那天我给她的东西比别人多,比别人好,还让她进屋子里坐了一回,暖和暖和,但你站在外面不愿意进屋,你是男人,我知道 你害羞。”

        “浦庄人给了她尊重,所以她至死都说浦庄好。”男人说,“她记得你的,她对你的印象最好,所以我第一个给你家做了家具。不过,浦庄的人都很好,谁都好。”

        “不见得浦庄每一个人都好。”方德才家的说,“我送给你女人那件新内衣,是我的嫁妆,从没穿过,我舍不得穿。可是别的人就没有我大方,她们都施舍了什么呀?方胜的老婆什么也没有给,吝惜鬼。”

        男人笑了笑,为方胜的老婆辩护:“我记得的,她也给了。”

        “没给。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连她自己也说没有给。”方德才家的较真起来,大声地要和男人争论。可是男人不理她,专心致志地推刨子,又一件家具已经露出雏形。室外的阳光也多了起来,从湖上吹来的风有了一些暖意,还带着柳叶淡淡的清香。

        开始有人不满方德才家的到她们家串门。因为她妒忌男人给她们家做的家具比她家的好——其实都差不多,只是各家的木料不一样,看起来就不一样罢了。趁主人不在的时候,她怂恿男人不要给她们做那么好,至少没必要精雕细琢,像对待女人那样小心。

        “两年前她们给了你们什么呀,你不值得给她们回报那么多。”

        男人说,一视同仁。

        方德才家的不高兴,冷嘲热讽的,人家便不欢迎她,不让她靠近男人。

        “他又不是你家的男人,凭什么不让我看?”方德才家的受了屈辱似的,忍不住当众发飙。很快,便有人在方德才面前说了些令他生气的话,第二天,方德才家的 才不敢出现在男人的面前,但她仍不肯善罢甘休,经常打听男人的情况,无中生有地说,“你们知道吗?浦庄有人看上那男人了。”她当然是指女人,而且是有夫之 妇。

        “要不然,她凭什么天天给他好吃的?比侍候她老公还好。”她并没有指名道姓,实际上是说不出名字。可是即使说出来了,谁又在乎她说的话呢?她不在一旁干扰,男人很快又做好了一件家具。

        转眼到了夏天。整天埋头做家具的男人在浦庄受到越来越多的尊重,他也学会了本地方言,人们都几乎把他当成浦庄的人了。而方德才家的妒火像阳光一样炽热, 她要去别人家看男人做家具,方德才也没法拦住她。但她坚决不跟男人说话,只是在外头观察谁家的女人对男人有异样的举动或说了什么令人起疑的话,然后在村里 添油加醋地宣扬。大伙对此并不在意,但男人察觉到一些不对,显得有些难堪。他叫了一声方德才家的,方德才家的装出不情愿的样子走到男人面前。

        “我很快要离开浦庄了。”他的意思是说,请她不要乱说话,不要给他和她们增添麻烦。

        方德才家的一阵慌乱,“就走了?”

        “做完最后一件家具就走。”男人淡淡地说。他正在做方鸿儒家的组合柜,都成模样了,“这是最后一件。”

        “可是你没有给方滨海家做家具。照道理,他家也应该做一件的。”方德才家的提醒说。

        男人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排序表看了两遍,“没有他家的序号,他没抽号?”

        “他死了。”方德才家的说,“他生前是摆渡船的,你搭过他的船,你应该给他做件家具。”

        男人是第二天傍晚来到我家的。

        我母亲正在院子里收豆子,夕阳的余晖照在她年轻端庄的脸上,像湖面上泛着的波光。

        男人在院子围墙外谨慎地向我母亲打了一声招呼。母亲抬起头来,她从没去别人家看过男人干活,但她知道这个陌生的男人肯定就是在浦庄呆了半年的木匠。

        “你家需要做什么家具吗?”男人朝我家的屋子里瞧了瞧。

        “我家需要一张书桌。”趁母亲站起来之前,我抢着替她回答了。

        我家没有像样的家具,一件也没有,连饭桌都缺了一条腿。我做梦都渴望得到一张书桌,那样我就可以不在饭桌上做作业,我就能写出工整的字迹和漂亮的作文。

        可是母亲冷冷地回答说,我家不需要什么家具。

        男人尴尬地站在那里。我多么希望他能找到合适的语言说服母亲,免费为我家做一张书桌。我家的院子里有一堆木头,堆放在墙角那边,它们日夜呼唤着能工巧匠将它们变废为宝,给它们应有的尊严。

        “本来,你应该抽签的。”男人说,“你男人撑船撑得真稳。”

        母亲转过脸去掩饰突如其来的哀伤。

        “我给孩子做一张书桌,这将是我给浦庄做的最简单的家具了。”男人说,“如果我女人知道我只给你家做一张小书桌,她肯定会生我的气——但如果我连一张小书桌也不给你家做,她会更加生气。”

        我用近乎哀求的表情看着母亲,母亲似乎动心了。

        “我家不需要回报。”母亲说,“我男人撑了一辈子的船,当了一辈子别人的桥和路,从来没想过要别人回报。”

        男人窘态百出,不知道怎样说服母亲。

        “况且,两年前我们也没施舍你们像样的东西,不值得你报答。”母亲说,“不过,你家的女人很善良,她对我说了一百个谢谢。”

        男人动情地说:“她本来要跟我一起来浦庄的。她说,你们像对待亲戚一样对她,连浦庄的狗也没对她吠过一声……哪怕给你们叩拜一百个响头也是应该的。”

        “没有必要。”母亲轻声地说。她把豆子倒进麻袋里,豆子发出沙沙的声响。一只老鼠翻过墙角消失在木头堆里。

        “我女人叮嘱过的……”男人说。

        “真的不需要。”母亲断然拒绝了。

        男人尴尬地走了,第二天傍晚又来到我家,“如果我不给你家做一件家具,那么我女人会死不瞑目的。她会骂我,下辈子就不愿意跟我走了。”

        母亲愣了一会儿才动了心,“那你就给我家的孩子做一张书桌吧。”

        三天之后,男人拿着工具来到了我家。他把墙脚下那些不规则的木头挑选了几根,然后就扛到屋后的空地上开始量材而锯。我家终于响起了期待已久的斧凿声。我在一旁七手八脚地拿这拿那,可是男人觉得我是在添乱。我只好尽量克制自己,安静下来,站立在一旁观看。

        男人做事相当认真,一斧一凿都很讲究。他不允许自己浪费主人的材料,也不允许工艺存在瑕疵。

        “一张书桌而已,不必费那么大的劲。”母亲很少出现在男人的面前,只是不得不经过那里喂鸡的时候,偶尔对男人说上一两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不费劲的。书桌是读书人用的,应该做得更好一些。”男人也不抬头。汗流满面。

        母亲也不再多说一句话,走了。只有让我把每顿饭送到男人跟前的时候,她才特别交代,“告诉他,如吃不饱,锅里还有。”可是男人每回都说饱了,怕我不信,还拍打着坚实的肚皮发出扑扑的声响,估计远在厨房的母亲也听到了。

        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开始主动和男人说上话的。那天我从学校回来,看到母亲站在一旁看男人干活和说话。

        “你女人不像一个乡下人。她随你走了那么多的地方,皮肤还像水一般光滑。”母亲说。

        “她是上海人,出身名门。她的曾祖父曾经跟随左宗棠远征甘肃且立有战功,官至四品。她的祖父是上海一个大药材商,她父亲却是一个浪荡子。她的胆子比我大,心地也比我好……”男人说。说到自己的女人时他总是满脸自豪。

        “你也不像一个木匠。”母亲说,“尽管你的手艺很不错。”

        男人抬头惊讶地看了母亲一眼。

        “你原来不是干这一行的。”母亲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为此显得有点得意。

        “是的,是跟一个木匠学的。”男人说,“在甘肃夹边沟——你知道夹边沟吗?”

        母亲迷惘地摇摇头。

        “一个……农场。”

        母亲还是迷惘地摇头。直射的阳光将男人照得透明,他的乱发已经理过,脸是一张俊逸的脸。估计是要给男人遮挡阳光吧,母亲从墙头上取过一顶草帽,要戴到男人的头上。男人突然粗鲁地推开母亲的手,“别给我戴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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