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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形象的骗局

发布: 2009-12-24 20:55 | 作者: 黎戈



       看了林徽因的传记,想起很久以前,看她的那些唯美小诗和散文。当时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生疑,她的文字稚拙可爱,没有烟火气,但是,感觉很人工。记得还特地去翻她的创作年表啥的,写这些东西时,她已非二八稚龄了。这些诗,实在是和她的年龄和经验都不太匹配。她本人是个有颗舵一样务实心,非常懂得把握人生大方向,合理避险,且有点大志向的女人,我想她就是那种把现实和诗情分离得很清楚,整体理性控局,局部短时感性,文字形象和现实面目有落差的人吧。
       
       在我的经验里,这种落差比比皆是。比如张爱玲,不过她是反向经营,结果把自己搞得血本无归,也是意料中事。张的文字刻毒蚀骨,通篇都是算盘打得劈啪响的计较,人情、感情、金钱、利益。但是,和林徽因一样,张也是个文字形象和现实面目脱节的人,胡兰成遭难,避祸乡下,派人来求援,她二话没说就找了镯子递给来人。全然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弱女子,乱世里也得有些防身银两。这哪里是一个精明计较的女人所能为之。
      
       张是典型的聪明脸孔笨肚肠。文字里的装精逞强,不过是笨拙于人事、自抑成性的她,找个出口转移释放力比多而已。文字状态下的张爱玲,固然是满树繁花,枝节楚楚,而现实生活中,她却是个连日常应对都很畏惧的木讷之人,而林徽因则相反,她的文字干瘪细弱,纠结迂回,她本人却是个爽朗开阔、长于交际、话锋伶俐之极的妙人儿。由此可见,把一个人固定在她的文字形象上,实在是野蛮且幼稚。
      
       有时落差是因为注意力的不平均分配,伍尔芙,就是这样。她在文字里刻薄锋利,骁勇无比,处处把人往死角里逼,而在现实中,却是个混沌不堪的低能儿。她的聪明半径不外乎是她的小书房,一出了这个势力范围,厨娘不让她帮忙,因为她不是把戒指丢在面粉里,就是把调味料弄混了。丈夫不敢携她去社交舞会,因为她交际笨拙,不知进退,有一次甚至把衬裙都给穿反了。以伍尔芙的智性,应对这点柴米油盐算什么,只是她舍不得,她是高度的精神化,每一点注意力都用去补给自己的精神生活了。她对现实生活中的人并不刻薄,不是因为她宽厚,而是因为她对他们没兴趣。
      
       理念有洁癖的人,多半会给人制造错觉。比如托尔斯泰君。托托同志太有自省力了,他体内有个二十四小时马达不停地自我监控装置,时时向他反馈个人道德指数的涨跌情况。为了维持大盘指数,老托同志非常辛苦,晚年他的文字,几乎通篇都是道德说教、宗教救赎。但是他对家人却非常冷淡,人情味稀薄,用他老婆的话说就是“家里的孩子病了,他都不肯抱一下,然后就穿个袍子跑出去,在铁道旁转来转去,寻找做善事的机会”。前一阵子看莎乐美日记,从浩如蓝藻的废话里,我总算淘出一句有用的,“我去庄园看了托尔斯泰,他似乎很孤独,家人都不搭理他”。
      
       高瞻远瞩,常常造成近距离失焦。比如奥威尔君,他在生活中使用的名字叫做布莱尔,可是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拿去营养那个叫做奥威尔的抽象存在了。重宏观,轻生活,厚此薄彼,那个“把全部的爱都勇敢献给他”的女人,差不多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慢慢地被癌魔咀嚼吞噬的,而他呢,压根就没注意到这件事,因为他正忙着撰写政治小说,去打击极权,维护全人类的利益呢,实在无暇他顾。死之前,他嘱咐别人勿要给他写传记,因为,奥威尔这个名字太重,布莱尔这个名字太轻,他怕别人找不到兼顾调和的落点。
      
       这种落差也可以成于双重自我的冲突。比如卡波特,他自小寄人篱下,性格疏离冷淡,凭着一身伸缩自如的迎合技术混迹上流社会,可是再看他的《圣诞忆旧集》和《小童星》,我从未见过那样春水般的柔软和温情,不能把这个平面的解释为表演人格,或文字演技,我倒觉得是卡波特那个潜在世事水面下的隐性自我之花,在文字里勇敢地盛开了而已。
      
       有时,坚硬的文字,是因为作者羞于示弱,或者说是对自己柔软内里的保护和自卫心,比如麦卡勒斯就是,文字是沙暴触面的粗砺疼痛,可是人却是极度的纤细敏感易挫。朋友忘记回复的一封信笺,都能让她难过得失眠;还有米切尔,人人都以为她就是《飘》中郝思嘉的原形,也是那样不顾来日的泼辣生猛,其实根本不是,《飘》才写到一半,她看见有个九流南方作家写的垃圾文章,立刻觉得自愧不如,几乎封笔。她是个自信心严重匮乏的人。说起来生物规律就是这样:往往看上去越硬的,骨子里越柔软,比如河蚌,贝壳类动物,而貌似软体的,多半才是最毒的,比如蛇。
      
       满口真理的人往往比较危险。因为,人都是血肉之躯,公共语系之外,他们也需要一个私语的出口。西蒙·波伏娃,半个世纪以来的女权先锋,独立意志的形象代言人,看她的《第二性》,俯拾皆是格言语录,铮铮作响的大道理,拿支彩色高光记号笔划划,估计立刻满纸烟霞。“没有理由认为,劳动会剥夺女人的性魅力”,“父权文明的价值与制度仍大部分存在,女性要争取自己尚未得到的抽象权利”(《第二性》),再看此人的书信集,整个一老八婆。妇解语系一下转变成“某是个和几千个男人睡过觉的放荡女人,五十岁,但极力使自己看上去像三十岁”,“他是一个可怜的说谎作家,一个可悲的废物”。
      
       也怪她生不逢时,找不到发泄口,个人经验,越是成天在文字里“温情”来“慈悲”去的人,翻脸骂人的时候就越刻毒,因为,他们的敦厚,都是后天修养调节的,你想那个被压抑的刻薄机制,一旦反弹,多可怕。温厚的人我也认识两个,一个是我妈,她没读过什么书,她做了一辈子好人,也说不出一句成型的大道理,另外一个是我外婆,一手养大了七个儿女,十来个孙辈。累的时候趴在硬木椅子上都能盹着,我猜她这辈子都没听说过温情这个词,哈哈,她是个文盲,大爱都是无声的,文字表达从来也不是朴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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