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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处默哀

发布: 2009-4-24 08:13 | 作者: 张辛欣



       清洗着人家的厕所,不经意地飘一眼地上,楞在那里。倒过头来,再看一眼扔在地上的<纽约时报>,是他,是他的名字,还有他的照片。1978年的诺贝尔奖得主,犹太作家辛格去世了。“活了87岁,用意第绪语写小说……”读过的一些辛格的书翻译成的中文片段,这里,那里,就浮上心头。拿着清洁剂和刷子,蹲在那里,一目十行地看那篇不长的文章。
       
       不是初次在人家的角落里悼念什么人。
      
       那个时候,还没有落到异乡,更没有成为作家,没有出版过任何一本书,没有一本书翻译了十种以上的文字,那时候连大学也还没有考进去,在一家大医院,作一个小护士。
      
       每天在一条走廊里奔走,对厕所并不陌生,端屎倒尿,对护士是很平常的工作,不过这样的工作,从来不会和父母说,父母会心疼,就这么一个女儿。在一个白底上绿色大字“静”的警告下,来来去去,居然五年。五年,始终怀着一个梦想:当作家。会当定护士,也只是被一个念头鼓舞:鲁迅、契可夫都是医生,护士离医生不算太远。然而绝不敢露出来。
      
       想来很是奇怪。那时候,人有比自己的职业高的梦想,是一种很深的罪过。连你自己,似乎也知道自己怀着很深的,很见不得人的罪过。于是,当着同事,既不看小说,也不订报纸。每天,到医院大门口去看别人的报纸。到这时想想仍然惊讶,那时候,偌大的国家,报纸只剩下两种。还有一份小小的《参考消息》,是整个世界的窗户,而整个窗户,只有眼前这份平日也有好几十页的《纽约时报》的一页。而那一页,那时就是全天下。
      
       在传达室角落里读人家的报纸,是每天下班后的第一件事。那一天,在报纸上,读到一条死讯。一个苏联作家去世的消息。家里书架上,曾经有过他的全部翻译作品,长长地一大排。当然,跟别的书一起,早烧过,卖过,自动交过。他的作品,到这一刻在回忆里排列,表现着赫鲁晓夫时代的知识分子以及政治文化界的生活,也写改革的苦恼。全部苦恼的程度,太粉饰,粉饰到没有什么值得留下。只留下粉饰本身表达的一类所谓灵魂工程师们的懦弱本分。但是,那一刻,坐在传达室里,久久看定报纸上小小的一块,久久地。
      
       到这时候才想,在同一个那时,在同一张报纸上,世界上一定在发生大事。而中国自己当时也正在干一件大事,批林批孔。父亲就在那时又遇到政治麻烦,不再回家。而我初恋的人,那时被开除党籍,军籍,从军事科学高等学府发配到乡下去了。但是,竟然没有什么人没有什么事,在那个瞬间,可以分担角落里小小的一个我,在内心深处对一个作家死讯的悲哀。
      
       那同样是一个夏天,窗户外边同样阴沉着,同样是要下雨之前,声嘶力竭的蝉渲染着阴沉沉的绿,人正把私人的话大声嚷嚷在公用电话里,看门老头一丝不苟盘问着来访者。坐在角落里一把没背的木头凳子上,肃穆,在心里完整拥有。
      
       过了又十年左右才发现,那位作家和我更心爱的一位苏联作家,持着完全不同的文化观点。我读到他当过苏联作家协会主席之类的一段简历,立刻的,以我们类似的经验,不难想象他陷害对手时候种种看不见的手段和无须手段的有力效果。你的仿佛只属于你自己的角落,到什么时候,才悲哀得对了地方?就是一个苏联文学界,在那五年之前,《日瓦格医生》的作者,已经死于病困;在那五年之后,爱伦堡去世了。你怎么能知道?那时候你连他们的书也没有读到过。而现在,那一排的辛格,在你的北京书架上。
      
       这家主人,不仅在厕所里看报纸,还放了不少书。书扔在马桶前放脚的旁边,在水箱盖上,在窗台上,书翻开着,扣在浴缸窄沿上。不收拾,不移动。我知道,在这种混乱里,有一种自己才看得见的秩序。比起我干活的另外一些受过高等教育却一本书都没有的美国家庭,在这样的厕所里,你会看见以前的自己。
      
       “辛格喜欢写鬼,写灵魂,他坚信它们与我们同在。”继续干着活,眼睛落回到那条死讯文字上。我看见,一颗回家的灵魂,此刻正路过头顶,看见一双无形的手,在一个个此地犹太小铺的一份份意第绪文报纸上一行行文字中,来回弹奏华彩。报纸写到,“1904年出生华沙附近的辛格,曾在神学院接受传统的犹太教育,但是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他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不作拉比,宁愿成为一个作家。”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当你的生命在这条路的边缘上如此走过着,读到二十世纪开头时候的一个人私人人决定,虽然人家后来是个大人物,你仍然会为当初那个不知深浅的年轻人迟迟地倒吸着一口气。
      
       好个灰姑娘,在没有人的角落里,你可肆意幻想。过去你不敢露出想成当作家,现在,你也从来不会对主人们说,我是作家。我感觉丢脸。当你用充满乡音,结结巴巴,时态不准确的破英语和人打交道的时候,你不要他们任何人有任何一点想象,以为中文也是如此的语言。换一个角度,换一个身分,便有了从来没有过的这样一种感觉:作家?这词好象很滑稽,很说不出口。即使在”文化大革命”中,即使在我的作品,我们的作品一次次被批判的时候,我也没有过这种感觉。
      
       现在,只在你自己的脑子里,用中文不出声地抠磨着你的小玩意儿,到生命结束的时候,这种练习便结束。究竟为了什么?没人指定你作下去。只因为已经写了半生,琢磨了半生,成了一种生活习惯?它连生计也不能维持,要作工来“贴补家计”。这是不是近似迂腐,而且明明错了世纪?你在人家进神学院的年龄,作了农工,在人家决定不当拉比当作家的年龄,开始学护士,在人家当报纸编辑的时候,作了舞台导演。现在,在这个地方,在向每一个人宣称同一个有效的句子“重新开始永远不晚”的美国,你也应该重新再开始?写作,就应该是一件个别的、秘密的嗜好而已?
      
       “然后,他又作了一个更重大的决定。那时他用希伯来文写作,但是当他发现东欧犹太人使用的意第绪语,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对犹太人的沉重打击和移民,在他生活的环境里已经没有人再说,一个远古的声音关闭了,于是,他决定用意第绪文写作……”
      
       读着,心不由地抖起来。于是,在清洗好的马桶盖上坐下,在别人的角落里,为自己沉默了一会儿。
      
       (199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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