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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妇林梅前几日从北京满载而归,处于兴奋和倒时差的混乱之中。不过,越混乱她昨晚的梦越清晰明亮。她看见自己放肆地站在舞台上,抱着块石头跳舞,并且激越地朗诵煽情的台词:朝着光明,朝着太阳,朝着爱情。
林梅简直从梦中笑醒了。这是公元二零零三年的九月十三号,美国东部时间,十点三十分。林梅躺在床上挪了挪靠着的大枕头,以使脖子舒服些。三十六岁了,到了图舒服的年龄了,而且今年是她的本命年,恐怕会发生难堪的事。但她林梅做好了准备,她等着呢,嘻嘻,早过了让命运打得措手不及,惊慌失措,满地找牙的时候了。
林梅结婚七年,平安无事地渡过了传说中凶多吉少的七年之痒。她老公林平,上海人,精通做菜,精于算计。当初林梅被他一个大男人热爱厨事的精神以及在猜价格的电视节目从不失言的准确细节感动了。于是谈婚论嫁。婚礼是自己操办,双方父母都没能从国内赶来,全靠一帮朋友同学捧场。租教堂,找花童,伴娘伴郎。现今回起也还是有些浪漫温馨。
自从林平去年在华尔街领十一万年薪,又喜得贵子,林梅便辞了中学中文老师的教职,转换成围着厨房、奶瓶转的“煮妇”。在家族的历史上,她妈妈也做了一辈子的全职太太。她当教授的父亲论证,你妈不工作,不也很好吗?家中长辈们却指出当初老爸一口咬定“她多好看呀”,硬娶文化程度不高,门户不当的老妈,于是就“金屋藏娇”了。
书读至硕士(女友晓平念到博士不也“坐家”了,坐京郊的公寓,请二名保姆伺候)最终结局仍然重归母辈老路,林太轻轻一摇头,一叹息,或多或少替自己可惜。但继续工作,太累人了。三十岁之前她和我们女权主义者一致同意:自食其力是伟大光荣正确的道路。而如今,工作了的她哪能全心照顾儿子,陪伴他一步步长大成人,这或许是一种借口,她自知并非母性强烈的女人。最后一条理由无非是工作着并不都美丽。工作要与人发生关系,就不美丽。像林平早八晚六,着正儿八经的职业装,上火车,倒地铁,跟随华尔街的数字疯狂转动,疲于奔命。每天下班回家,他说没力气弄饭了,甚至得打起精神才能做爱,更不管家中日常开支帐务。
人的事情总有两面性,人的欲望不断更新,也容易倦怠。时间一长,林梅伺候儿子吃喝拉撒睡的兴趣直线减低,更烦一日三餐的家务,(京酱肉丝,宫爆鸡丁,水煮排骨,蛋花汤)尤其洗碗她洗够了,边洗边生人生荒芜之感。到中国店买熟食,到肯特鸡、麦当劳吃快餐吧。然后靠在沙发上,看看美国CNN的“新闻联播”,然后上床睡觉。这样的生活规律、守法、平静但没有未来,甚至一眼看到了尽头──攒假期,去旅行花挣来的钱,换大一些房子,换更好的车,把孩子送入私立的贵族学校。难道就这样吗?尽头里的她落漠,粗糙,快接近死了。连艳遇的机会都少。日常生活总是琐碎的,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中发现乐趣这是一种本领,非修行不可为之。
林梅继续卧床不起。最近腰痛,看来是老了也就是沿着匀速运动朝下滑行,眼角的皱纹出其不意狡猾地显身。可四十岁的老公林平一切正常(四十岁的男人老来俏,四十岁的女人没人要?)甚至于太正常了,他按部就班读书、娶妻、工作、生子,连工资也是中产阶级水准。照此下去,这辈子她林梅没大富大贵,大喜大悲的运气了。一个女人嫁什么男人就是什么样的命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可这一切是她选择的。
林梅昨日在床事之前,怂恿丈夫说,你说你这个人难道一辈子就不去嫖吗?上海复旦大学的那个陆教授被开除了,就因为嫖娼。
老公笑了,你在说什么呢?
你不是不想,你是不敢,对吧?
是不敢,我当然想呢,你说哪个男人不想?
林梅笑了,你是害怕后果,怕妓女有病,怕被人陷害。如果保证你做了没事,你会去的吧?
老公摸摸她的胸说,你有完没完呀,没这种可能的。
你们男人就是好呀,妓女那么多,有上千年的传统,我们女人到哪儿找去呢?听晓文说,南京的鸭子要一千多块,太贵了,北京可能更贵。而纽约的鸭子那定是起价三百多美元吧?
你们女人搞这事,太危险了,这社会在男女性资源上是不平等,可就是这样嘛。
美得你们男人。
所以林太开始性幻想,性幻想是精神保健体操。那是极度的夸张、变形、变态。其实做爱的男女都是病态的。林太看见两个男人分别进入她,一前一后,如同任何一部黄色电影。林太疯狂尖叫,身体扭曲,男人们奋勇当先,锐意进取地行事,总之天昏地暗,乱七八糟。
林梅作为会计师林平的妻子,日子不紧不慢,似乎波澜不兴。这令生性活泼的她寂寞了。美国有什么好呢,比不了国内吃得好,玩得好,日夜花天酒地。她那些没出国的大学同学,基本上都混得人五人六的,张国兴那书呆子竟官至市宣传部的副部长了,车,房齐备。李桂林考试还抄她,现在俨然副教授,什么学术带头人。他们今天去美容,明天上卡拉OK,后天去健身、按摩,家有保姆侍候。当年她林梅远渡重洋,惹女同学们纷纷羡慕,现在回头一望,还不知谁羡慕谁呢。不过,林梅归国,是不露怯的。她生龙活虎,一派幸福相。你看她,有儿茁壮成长,有老公在华尔街赚钱养家,老公还帅气几乎达到金诚武的水准。她林梅不幸福将难容天下人。
于是,林太慢慢起床了。
林太必须起床了。她的PDA提醒她今天下午3点半在中城的亚洲协会,W将有一场有关大陆出版业现状的演讲。
W呀,林太在心里呻吟一声。
2
前天纽吉希下大雪了,满目皆白,从窗口望去,树枝上压着一朵一朵的雪,真可谓“原驰□象,银装素裹”。自然的美景仿佛永恒不变,变的确实是我们看风景的心情。
比如说,下雪就意味着感恩节快到了。林梅喜欢节日:多情,美好,欢天喜地,似乎生活本该如此。如果没有节日点缀贫乏的日常生活,那么全世界自杀人数可能会增加一倍。
“梅:方便的话我想见你一面。W。”
W两天前的留言还在电话里,林梅再听。
林梅愣了愣,她当然会去的,看看这个差点要了她命的大学初恋情人如今是何模样,他千万不要胖呀,他胖了他优秀的臀部就失去魅力了。
十八年后在纽约相会,他们最可能出现的场面还是调情。W是调情的高手,懂如何讨女人欢心,如何让女人气愤,这门技术对他是天性,无师自通。
林梅作个深呼吸,有可能重续旧情吗?已为人妻为人母,早非面色清凉的大二女学生了。人可能本质是孤独的,在美国更是如此,熟人相互见面的机会少,朋友就更希罕。各自的境遇不同,待人接物便各异。林梅五年没见W了,据说我们的时代是后现代,那我们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化的速度理该如飞机,没有导航就找不着北。
林梅小感伤了,她的小资调调还保持着,以便不时发出青春已逝的感叹。
林太打电话请米亚照顾儿子。
林太打电话告诉林平,她要去看W。
林平仿佛开玩笑地说,你别又一见钟情了。
我只想看他长胖没有。
林梅走进厨房拿一小撮面放入水中,从冰箱里挑出昨晚吃剩的菜汤作为面的底料,再加上南朝鲜风味的辣椒粉。
这时儿子醒了,林太抱起儿子,把牛奶倒入杯子,再扯一个香蕉,喂他。
她穿哪种类型的衣服,正规的?性感的?或是怀怀旧,穿W喜欢过的那条大红长裙,配低领的黑色毛线衫,外加她去年买的紫色中长大衣?
儿子以哭声抗议,似乎知道他妈要去时报广场约会旧情人。
林梅只好哄,哭什么呢?你有什么可哭的。
林梅把一堆玩具堆到儿子面前。
林梅做面膜,白白的一张脸。林梅微胖,但这不夸张的小胖令她有一种不可忽视的威严。她的大眼晴可以说类似赵薇。林梅最得意她直挺的鼻梁,还有樱挑小嘴。
她涂眉,描红,她洒了兰蔻的POEM香水,她喜欢那清淡又神秘的气味。她套上奶白色的靴子。呵呵,还是风韵犹存的少妇。林梅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身体朝左、朝右,准备一张一合,红裙子轻轻摆,这便是她今天的形像了,将在四点钟的纽约中城招摇。招摇是一种未知,带来惊喜,她必须沉在惊喜之中。生活太需要意外了,一场艳遇,一餐美食,一出戏剧,一朵鲜花,一次地震。尤其是中年人的生活不能没有刺激,尤其是女人。对于刺激林梅中意所谓的自虐,先刺痛自己至苦大仇深,接着在痛中获取快感,又加倍疯狂地反刺他人。这样的游戏可以三番五次地玩。她和W的初恋就是这样反反复复,彼此伤害,彼此吸引。当然女人可以不爱,其实这并不可怕,至少没有爱可怕。
比如说有天晚上,W突然对她说,你为什么总在床上放屁?
你这是什么话,谁不放屁,谁放玫瑰屁呢,你指给我看!
可是总很奇怪嘛,放得这么响而且在床上?
你什么人,不对劲,放屁你能控制吗?
他们吵起来,双方使用身体表达。低泣,拉扯,抚摸,道歉,最后在施虐般的做爱中抵达彼此。
米亚准时到达,她熟门熟路。林梅对这位墨西哥老太太很放心,儿子也喜欢跟她说说唱唱的。
安排好家事,林梅就开车出发了。
出发了的林梅怕赶不上1点半的车,本能地冲了刚变红的红灯。她被警察盯上了。她压根没看见警察的影子,不知他从哪里钻出来。听见警铃,我们的林太还不知是为她而响。
“停上来,你给我停在右边。”
林梅慌作一团把车靠在路边。警察走近,严肃地请她拿出驾照,保险单。然后回到他的车上。林梅坐车里,从反光镜瞧他在填表。十分钟过去了,她注定迟到了,只能等下一班了。
警察递来一张罚单,天,60块大洋。
林梅气得很想朝他飞几个媚眼。
“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停下来吗?”
“红灯?”
“对,我们有红灯和绿灯”
林梅不再和警察废话,一踩油门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