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
中年妇女林梅一路小跑，气呼呼地一头冲进快发动的火车。她真生Ｗ的气了。她咬牙切齿，Ｗ，你下地狱吧。
五号站台，她不问，也不核对厅内闪动的广告牌。否则我的故事该结束了。幸而林梅是个糊涂蛋，提供了我继续写这小说的可能性。
林梅见空位就把自己摁在坐位上，把包一扔，头靠窗，肌肉都收缩成冷冻后的死块，呼之为冷若冰霜。她把票插在坐椅上，等查票员自取。
林梅的对面是一对小年轻人。他们也坐着，微笑着打手语。他们是恋人，他们是哑巴。他们不打手语时双手就彼此紧握。
林梅几乎看傻了。哑语多好呵，没有噪音，符合环保，全世界通行。哑人之间不用学外语，全是母语。他们的世界是一个安静的世界，他们睁开眼，用手交流。不谙哑语的人根本不知他们在说什么，这是多么好，只有他们的同类懂得。
女孩拉男孩的手，比划着。男孩笑了，也拉过女孩的手，在她的掌心用姆指，十指分别描述。他们的手势像舞蹈一样的美。
可惜这对恋人坐了两站下车了。林梅准备闭眼睡觉，睡过去。
车停稳后，一老头问，这儿有人吗？
没有。
老头靠林梅坐，任对面空两个位置。
林梅把她的大衣放入衣物架。
老头主动发话，你经常坐这车吗？
不经常。
我是天天坐的，我在纽约中城上班。
天天坐很累吧？
习惯了。
林梅一向对老头缺乏兴趣，没恋父情结。她在想那对打哑语的恋人，他们多美好，那么美的手语，便是吵架也别有情趣，绝不会像有声语言那么恶毒，直打人心。没了声音，手语能恶毒到哪儿？
你很漂亮，女士。老头又说话了。
谢谢。
你真的很漂亮，你应该做模特。
你是说我好话。我不漂亮了。
你就是漂亮。
这老头还没完了嘛。林梅把话引开。
你在纽约做什么工作？
保险，你呢？
我不工作，我在家。
你先生呢？
他在华尔街做会计。
好工作。
混饭吃吧。
你平时在家做什么消遣，我是说你爱好什么？
我喜欢绘画，不过不好，画着玩的。
我认识一些绘画的朋友，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你介绍给他们。
那当然好。
这是我的名片，来纽约找我。
好，可我没有名片。我给你写个伊妹儿吧。
林梅把写着她伊妹儿的纸递给老头，老头一把抓住林梅的手，我喜欢你，你真的很漂亮。
这他妈的真是性骚扰了，但林梅没作声，不反抗，他让老头握她的手。老头估计六十五岁以上。老头得寸进尺，他摸林梅的脸了，还念念有词，我爱你，我爱你。
老头的身体快速靠近林梅，另一手开始摸林梅的下身，隔着红色长裙。Ｗ今天没注意这条已退色，穿在她身上显小的红裙。
我想和你做爱，和你好好做爱，我要让你喜欢和我做爱，我会让你疯狂的，你疯狂了，你受不了，我都不会停下来。
林梅任老头说调情的下流话。她的情绪被对方挑逗起来了，这个死老头难道真这么历害？林梅呼吸有点急促。老头看在眼里，你也想要我了，你也想和我睡了？
林梅沉默。老头的手掀动裙子，他触到了她的阴部。
老头继续胡扯，你下次到纽约来找我，我带你去吃最好的牛排，你一定喜欢吃牛排。呵，多么美好的女士，我要和你好好做爱，“ｄｒｉｖｅ ｙｏｕ ｃｒａｚｙ。”
按年龄算，老头应该成长于六十年代的性解放，玩嬉皮士，吸毒，乱搞。现在是老革命再创新功，是一种对衰老的恐惧，他们想在比他们年轻的女人身体上证明他们有活力，他们不老，还需要异性。也是舍不得放弃的人。
该死的火车，如果不在火车上多好。不，我感谢这班火车，让我认识了你，美丽的女士。
林梅挤挤眼笑了，你爱我？
我爱你，我爱你，你也对我说声你爱我吧。
林梅捏了他的手，我不想说。老头的手软绵绵的，厚。
你说，我要你说。
我偏不说。林梅急了，这个鬼老头。
老头伸出双臂抱她，半身压上，说吧，说你爱我，爱我。
这是哪跟哪儿呀，林梅倒被这老头逗乐了。她今天酝酿在告别时对Ｗ说几句情话，但Ｗ不领情，他太病态了。Ｗ会下地狱的。
我爱你，我爱你。
林梅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并不难说呀，对陌生人。她冲破了一种障碍，她仿佛得到解放，仿佛幸福来临时的颤动。从此林梅会时常将此语挂在嘴边。Ｉ ＬＯＶＥ ＹＯＵ，这是宣言，这是调情的开始和高潮。林梅的初夜是和Ｗ在学校的草坪上，她随着红裙起舞。林梅高潮了，她大叫，我爱你。Ｗ更加用力，他们认为那夜他们飞上了天。天上满是星星，满是花朵，满是流水，满是红裙子。
火车又停站了，老头站起，没忘再摸一把林梅。
我到了，记住来纽约找我。
林梅的脸通红，她不敢看邻坐的人是否心明眼亮，将他们的亲热全部收入眼底。车厢里的人分明少多了，离终点越近，人越少。
林梅朝老头说，好的。
她不反感老头了，也许他出自真心，好的东西，人人喜欢嘛。如果没老头这一搅和，她今晚在车上将寂寞无聊。她会继续想Ｗ，继续骂他没良心，不得好死。老头的出现多么及时正确，让她偷情失败后的回家之旅平添了刺激，快感，还不至于郁闷死。我们不都在说，生命就是体验吗？
她目睹老头下车，Ｓｕｎｓｉｄｅ这是什么站，这不是她熟悉的地名。
这是到纽艾伦的车吗？林梅慌忙问。
不是，这是到纽约上州Ｗａｔｅｒｒｏａｄ。
天呀，我坐错车了，我现在怎么办？
你到哪里？列车员问。
你验了我的票也没发现我坐错车。我到莫桑镇。
你最好下一站就下车，否则越来越远了。
林梅沮丧之极，报应哟。首先是Ｗ看错了站台，然后被老头纠缠，没注意听车厢广播，完全忽视了路边站台的标志。
林梅摸出手机，张平，我坐错了站。
你在说什么？
我下一站得下车。我再给你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