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本诗集,你不能仅仅坐在书桌前,
或是躺在床头,将它阅读一遍就永远抛开,
如果你已悄悄将它列为自己最喜爱的艺术作品,
如果它触及了你灵魂的深处,
如果它说出了你想说却不曾说出的真理和秘密,
相信我,它还可以说得更多。
你可以在旅行中,在旅店里,在异乡的汽车上,
你可以在节日之夜,在心情愉快、精神振奋时,
你可以在下午的公园,在深夜的病房,
在孤独和苦闷时,一读再读。
你会发现,杰作之所以是杰作,
正在于它永远新鲜,意义深远。
比如今天下午,我坐在医院走廊上排队,
一个年轻的抑郁症患者坐在我对面,
目光凶狠,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前方,
他的父母在一旁与别的病人家属交流着经验,
我知道,他的疾病,至少有一半来自童年和家庭。
后来,他坐到无人之处,凝视着墙壁。
他的孤独、我的,以及我手中这本诗集作者的孤独,
在我的心里交织在一起……
我走到楼梯口去抽烟,
长久地注视起楼下一个捡垃圾的务工,
一个乡下老头,身体结实,皮肤晒得黑红,
穿着蓝大褂,戴着一顶不知哪里捡来的
有着“上海铁路”标志的圆边草帽,
我看着他一路与人说说笑笑,
仿佛是诗集中出现过的群像之一,
仿佛他不是出现在一家医院里,
而是活生生地走进了一本诗集,
身体结实,脸色黑红;
还有那个穿着睡衣睡裤的中年妇女,
还有靠院墙的那个小篮球场
(也许是为了让那些抑郁的、自闭的心
晒晒阳光,出出汗,忘记自己),
此时此地,一切健康自然的事物都如此触目惊心。
那个穿睡衣的邋遢女人又走了回来,
身心完整得像个丑陋的幸福女神,
而我背后的走廊上,在同一天,
同一个地点,那些灵魂则在炼狱里备受煎熬。
我的诗人朋友,你也深深知道,
除了时间,其实没有什么灵丹妙药。
启示
1
那是多年以前的一个中午,
我和一个朋友在咖啡馆喝完茶,在街口分手,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时间的激流之中,
周围人来人往,像幻象一样,出现,消失,
我沿着街道往前走去,这座城市显得如此神秘,
如此陌生,变幻无穷,
人生不再是用上午、下午、白天、黑夜来计算,
而是由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连接而成,
我的手指触到自己的掌心,
几乎像是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我感到我的十个脚趾在踩着地面,
“内在感官的火花”在我的鞋子里四溅,
我变成了一个拥有敏锐感官的幽灵……
走过一个大使馆的门口,
那个站得笔直的警卫,让我觉得恐怖万分,
一个英俊的青年怎能忍受这样的生活?
一动不动地站着,时间在他周围哗哗流逝,
一去不返——永远!
我回到我的斗室,拿起我的笔,
一直写到曙光照亮墙壁……
除了几张可爱的小诗,我撕掉了全部的作品;
从一个全新的瞬间开始,
我还拥有无尽的瞬间,
我要让每一滴光阴都归我所有,
我要像一个初学绘画的小孩一样,
开始学习如何辨别色彩,如何勾勒线条,
我重新打量起这个世界,
打量起我的屋子、镜子里的自己,
这一切,我都仿佛是初次相识。
我年轻时自以为深谙现代艺术的秘密,
却没有发觉,在艺术的阶梯上
自己已经降到了最低的一级。
可是,要重新开始,何其痛苦,何其艰难!
一股非我的力量已经附在我身上,
主宰了我的灵魂,要将它驱走,
犹如要靠信心移动一座大山……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觉悟,
从此,我沉浸于观察和内省,
学习历代大师们的不朽巨作,
我从未发现,这些作品始终焕发着年轻的生命,
我从未发现,在大师们的笔下活跃着的东西,
同样活跃在我的心里!
2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我回到自己的老家,
长江边的一个小乡村,晚上八点过后,
它就沉入无边的黑暗和死寂,
也许是因为我带了一本《安娜·卡列尼娜》,
每每读到半夜,窗外是浓黑的树影、深蓝的天空,
我突然爱上了这深沉的夜色……
早上,我独自走出村口,
突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亲切可爱,
这衰败的乡村景色,宛如一幅大师的杰作,
乍一看似乎单调、萧条,其实处处显示着勃勃生机,
村口的几颗水杉、槐树,树干遒劲,枝叶交叉,
谁也设计不出这般美妙的图案,
在这闭塞、寒伧的乡村入口,
居然竖着美的神秘象征!
仔细看看!我们的眼光往往遗漏了最重要的东西,
我要把水杉的所有枝杈忠实地一一画出,
我要仔细地观察它们各自朝哪个方向伸展,伸出多长,
在伸出的树枝上,在什么地方又一生二、三,
每根岔枝上还剩下几片枯黄的树叶,
我不应该遗漏任何一片。
唉,只有这样,必须这样,趁着这严寒时光,
如果在夏天、春天,在秋季,
一棵树的形状变幻比浮云还要迅疾。
村口的河岸上长满了枯草,
点一把火,就可以把整条岸中小路点燃,
这些枯草仿佛在无声低语:
我们认得你!虽然你早已把我们忘记。
与城里长满漂亮梧桐的街道相比,
我们不过是一条乡村小路,
我们的两旁没有闪闪发光的商场,
一边是浑浊的河流,一边是淤积的池塘,
河岸内侧躺着一长列新坟旧墓,
在这里路过的,只有穷男人、穷女人、野狗和野鸟,
连蛇也躲进了温暖的洞穴。
我注视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少年时我曾在里面游向对岸的石灰厂,
当运货的水泥驳船驶过,我站在今天的岸上
也能感到那层层涌来的有力的波浪。
石灰厂早已停产,昔日,它那高高的窑塔
是方圆几十里的最高建筑,耸入云端,
缆车上上下下,码头上,打号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天天是沸腾的节日。今天,
窑塔的身上已长出了野树……
我应该为它画下这最后贫苦的肖像,
我应该画一群天使,
扑扇着沾满煤炭和石灰的翅膀,
环绕在窑塔周围,将它死死地保护!
有的天使加固它塔顶的瓦盖,
有的天使用力拔去它墙体上的杂树和野草,
有的天使从远方拖来一列货船,
有的疏通烟囱,
有的重新烧起窑火。
我在河岸徘徊,仿佛走到了世界尽头,
当我向镇上走去,沿途的一切
不再让我感叹它们的衰败,
我惊讶的是,它们居然顽强地活了下来!
即使到了这个星球爆炸的那天早晨,
这废弃的绳网厂墙头的小草照样啜饮阳光和朝露。
这一大片菜田,原来是修船厂的露天作坊,
曾经并排架着好几艘大船,
工匠们给船底重新涂刷清亮的桐油,
把麻丝小心地填进缝隙,反复锤打,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一年总有那么几次,
会在这里举行船只重新下水的盛大仪式,
康复了的船,慢慢倒退着,仿佛在和围观的群众告别,
那些工匠们又高兴又难过,
仿佛一群小矮人,照料过一位长久昏迷的王子,
如今他要离开,回到他水上的王国。
我走过船闸的拱桥,河面上飘着浮草,
我走进小镇,走到那干涸的码头,
几只船搁浅在河底,船民正在岸边烧饭,
小孩在四周玩耍,灰色、赭色的围墙
将他们与小镇隔开,我想,
如果不久之后,会有佛陀、耶稣式的人物出现,
拯救世人脱离无边的苦难,
他也许就来自这群衣着肮脏的孩子中间。
这个俯下身子,对着煤球炉吹火的渔夫,
脸色漆黑,满面皱纹,手掌皲裂,
谁知道他是不是一位救世主的父亲,
谁知道他的妻子是不是一位
含辛茹苦、坚毅仁慈的圣母。
小镇的街道,一如各省各地的小镇,
新楼夹着旧屋,农夫农妇们的面孔中间,
晃荡着几个时髦青年染着金发的脸,
商店门口,大喇叭放着最流行的情歌,
浴室门口标着色情服务的低廉价目……
但是,今天,我发现这个小镇是如此迷人,
破旧的屋檐上展开泡桐那高贵的树盖,
一个小巷深处,盛开的梅花仿佛
一株绚丽庄严的火焰树。
是你,是你的河,是你的岸,岸上的荒草,
是你的村庄,是你的树,树的虬枝,
是你的小镇,是你的桥,桥下的船……
突然之间带来启示。
你淤满枯枝、日益萎缩的池塘,
你坑坑洼洼的石子公路,
你水泥砌成的七层黄色宝塔,
像你青冷的天空一样令人着迷。
不是因为这里有我的童年和少年,
不是因为我脑海里被唤醒了什么记忆,
不是因为我厌倦了薄情寡义的城市,
是你,是你将我的双眼开启。
仿佛第一次看到了你本来的样子,
我长久地扶着桥头的栏杆,
仿佛永远也看不厌这开阔的河面,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地方像你如此光彩熠熠。